第一卷 8.安世文书

  人未必熟悉自己出生之处。

  因缘际会诞生于此,然因求学之故从小便离开岛上的我,就更不用说了。即使回到岛上已度过几十年,依然认为自己对这片土地所知不多。

  以下,我将记录关于这座岛上某个特殊之处,为了叙述此特殊处,我认为,若把我们家族所引起,同时被卷入其中的某个事件也一并记录下来,将非常有助于说明它,所以我在此将写下部分来龙去脉。

  本岛位于距本土十分遥远的东南东海面,风孕育出自南方涌起的湿热,毫无阻碍往岛上直吹而来。因此,呈现亚热带植物林相的洼地;以及受墙壁般耸立的南侧高山守护的标高六百公尺台地,都是本岛特征。南侧山顶受上升气流影响,总是为云层笼罩,时常降雨。西北方有片面向大海的扇形地包围着一座小渔港,这儿也是本岛最大的集落群居地。生在这座岛上的居民中,若说男性都是渔夫也不奇怪。事实上,从事山林工作,或在少数开垦地耕作维持生活,与大海无直接关系的村落也不少。拜南方降雨之赐获得丰沛水气,某些耕地亦累积了好几千年的腐植土层,收获量还算差强人意。如无特殊状况,应能靠此糊口。

  岛上大致分为五区,每区各有地主。我出生的上渊家,被视为地位最高的家族。自古以来,上渊家即拥有包括渔港在内的西北方土地。房屋虽建在能俯瞰海面的高台上,但若要到海边,事实上必须绕一段远路下山不可。五区地主之间,彼此都曾在某代通婚过。身为上渊家继承人的长男——重夫,深得东区地主赏识,却不愿与这位地主之女缔结婚姻。这位重夫,就是我的长孙。

  大正元年,岛屿南端上空涌出积雨云,全岛笼罩在雷雨之下、即将进入梅雨季节的前一天,重夫搭上清早的接驳船,跟来自西南边一个叫「镜原」的村子的女孩离开岛上了。

  当时,听闻这件消息的上渊家当家——重夫的父亲,也是我儿子有一,因而中风病倒,妻子也跟着卧病在床。出入上渊家的人,全都低头不语,屋内一片静默无声。类似的私奔骚动,以前也发生过。然而,跟那个村子的人私奔,重夫算是有史以来第一人。认得重夫和女孩的渔夫,在清晨的渔港碰见他们。渔夫出身于西边村落,曾拿区公所发出的通知到镜原,在那儿看过那女孩,所以记得她的脸。若非如此,没人会特地造访镜原。然而,这并不是指一般人唾弃镜原出身的人,毋宁说是村人们对这个位于幽深谷地的小村落存有一份畏惧,甚至是一种崇敬之情。这座与世无争的山间小村落有个特征,他们不与其他村落通婚,简单说,没有婚姻这回事,不能想像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落能独自长存延续几百年。众人间暗地里流传极富神话色彩的谣言,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那便是:「那村落不必靠生育延续世代。」听来简直不像人类,不,就连比人类更早出现的生物都称不上。然而一切只是谣言,无法分辨真伪。再说,平日谈话时,他们也极少成为话题。至于他们与山脚下的村人,也只维持最低限度的接触。他们不但无意融入村人所代表的「一般社会」,连天气都不想聊。我们可能跟不聊天气的人交往下去吗?在其他土地上或许无所谓,但在这座岛上绝对行不通。他们跟我们真是同类吗?村里那家杂货店的年轻媳妇起了恶作剧的心,故意多找了钱给他们,对方却诚实不欺,只收该拿的钱,值得信赖。此外,他们做的桶子或笼子,全都结实紧密,强韧又美观,使用好几种材料编织而成的竹篓和笼子,编法有如数学算式般复杂,足以证明他们的智力非比寻常,不但是岛上的人将之视为一流制品,连本土都有商人来特地搜集采买,即使如此,自古以来,他们只跟岛民交易而已。这么一来,商人只好向岛民收购。淳朴岛民带有几分武士道美学意识,对世俗之人的锱铢必较投以轻蔑目光,而他们的清心寡欲,长年以来备受岛民崇敬。

  话虽如此,岛民也不至于有意跟他们积极往来。没人听说那里曾举行婚礼:偶尔见到他们走下山脚,也几乎不见婴儿身影出现其中。然而,他们并未排斥外来访客,不少人也曾因要事走访镜原。根据这些人的说法,家族确实存在。但是,不知何故,印象中他们似乎全集中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既然有墓地,应该也会举行葬礼才对。市公所好像也会接到死亡通报。只不过,家人突然在某天就增加了,简直就像从天而降、或从地下冒出来一般。对生育或是与此欲望有关的行动,例如村中青年在祭典夜晚的奔放作为,他们始终维持超然态度。到头来,岛民深信他们与众不同,定有异于常人之处,但对于这点,岛民对岛外人士绝口不提,这股约束力之强大,简直就像将信仰视为连系纽带的隐身基督徒(注1)。

  镜原就是受到如此特别对待的村落。那位镜原女孩离开岛上了,偏偏还跟个男人在一起,男方还是学生,是在他休假返乡时发生的事。听到这件消息,身为男方父亲的上渊家主人病倒了,女主人也卧床不起。因此,隐居在同一建地内别苑的祖父,也就是我,再度搬回主屋,掌理家业。

  首先,得去一趟镜原才行。我完全没有责怪对方女儿的意思,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只不过,他俩都携手私奔了,两家父母还是有必要谈谈今后事宜。当我正想寻找熟悉镜原的带路人时,自称女孩父亲的人出现了。对方在镜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曾为交涉事务和上渊家现任主人有一打过几次照面。

  男人站在传统客厅旁的沿廊上等待,环视面对本土的西方海面。待我走进,他便不再凝视女儿两人应已远渡的大海,只是正襟危坐等待我。他有镜原人特征之一的高挺鼻梁和削瘦面颊,年纪大概五十好几了吧。

  我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语,对彼此深深低头一礼。我率先开口,说了:「本打算先去拜访您的。」

  那怎么行,我来拜托您才对。

  男人口中的「拜托」,是指结婚吗?真没料到会从镜原人口中听到这个字眼。不,对方还没说,我一边告诫自己别贸然定论,一边等待对方的下文。只见他嘟哝了起来。

  森林荒废了。

  这下我不知所措了。镜原的人果然不能以常理判断吗?他们无法正常对话吗?虽然内心多少有些混乱,但因为平日习惯,不会轻易外露内心动摇之情。

  的确,这阵子以来,伐木业者的确很常潜入山里。

  由于气候风土的关系,岛上木材品质极佳,近年来似乎可以高价卖出。往山中走去,就能听到由本土闯入的伐木业者发出的声响,回荡在群山之间。男人继续说:

  山林荒芜的话,我们居住地的沼泽也会被影响,因为土壤中的水分减少了。

  ……沼泽。我越来越困惑了。这个男人,不是因为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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