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桑德拉默不作声,嘴巴动来动去好似在嚼什么,然后又突然开口:
「你这不知感恩的人。」
她低语。
「咦?」
我反问,她说:
「你真是不知感恩。都不记得了吗?你以为是谁把你养大的呀!」
我不记得自己曾被这种女人养育过。我的母亲是位美丽的女性。身为小学老师,确实忙碌,却把家事和工作兼顾得很好。她晚归时,胡立欧妈妈会来多方关照。况且家里常有亲戚出入,就是不记得有她……我认真将卡桑德拉跟「双眼」交互对比、交叠,试着回想从前。她是「那些亲戚」中的某人吗?我却没记忆。于是我慎重地问她:
「抚养我长大的人到底是谁?我认为一定是爸妈,不对吗?」
用餐完毕的卡桑德拉,把筷子摆回筷架上,微微行个礼,将双手置于膝上:
「你什么都不懂。」
她斩钉截铁丢下这句话。经她这么一说,顿时竟不知如何反驳,真是泄气。实际上,我的确处于什么都不懂的状态。
我们就这样陷入沉默。
我走进洗脸兼脱衣室,准备洗澡。脱光衣服推开浴室门时,似乎感觉到一道视线:心中一惊往镜子看,「双眼」果然停在上方,稍微张开一点点,眯着眼毫无顾忌地往这边打量,一定是关上脱衣室的门时,不小心被它溜进来了。我的脸因不悦而扭曲,将手伸向洗脸室附设的莲蓬头,不假思索朝它喷水。没对它洒热水,可见我还有点理性。「双眼」立刻紧闭——感觉就像拉下百叶窗以防暴风雨来袭——漫不在乎地熬过去了。虽然为之气结,但若去在意它,我的生活只会一塌糊涂——接下来再受它影响,也非我本意。于是我挂回莲蓬头,进入浴室。
泡澡、淋浴、洗头发。期间,我不断想着卡桑德拉的事。
……关于时子阿姨的死,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我确定。但照目前来看,她似乎绝无意开口。刚才还提到鹈鹕什么的,她是认真的吗?还是妄想?真是的,希望她早日拥有一般人的身躯……我也必须考虑该对她采取什么态度呀……
走出浴室,正要伸手拿浴巾时,「双眼」以惊人速度飞来,压抑不住满心好奇似地闪着异样光芒接近我的身体,停在半空中。这时,后方传来声音:
「果然是没生过小孩、日渐衰老的身体哪,所言不假。」
「果然」是什么意思?谁何时说过了?满腹疑问的同时:心中也升起熊熊怒火。不知卡桑德拉有没有注意到,她继续说:
「乳房形状还很完好。是一对没被婴儿拼命吸吮过的乳房。小腹也还很平坦紧致,还没有过孕育生命、几乎迸开的经验,所言不假呐。就这样结束一生啦。」
「双眼」继续翩翩然飞舞,仿佛给竞赛用的鲔鱼或猪只下评语似地淡淡说道。意外的是,好不容易通过怒意的考验,却袭来一阵强烈悲伤,我一把抓下浴巾跑进寝室,而后潸然泪下。
哭了好一会儿,总算镇定下来,换好衣服走出房间。厨房已收拾好了,卡桑德拉的心情好到令人厌恶。我的哭泣,似乎让卡桑德拉得以发泄某些郁愤,并对我产生某种感情。
「要喝茶吗?」
我拒绝了。刚才会哭出来,这反应的确出乎我预期,但这悲哀于我也并非全然陌生,我深知它原本就存在于内心里,只是我不再拘泥于此罢了,但这问题之前也没影响我这么深。所以,才不是卡桑德拉「告诉」我这股情感的存在,没理由让她居功自喜。
「你刚才说的『鹈鹕』……」
我换个话题,心中突然冒出某种类似义务感的心情,叫我必须了解卡桑德拉的一切。
「它到过我房间吗?」
「鹈鹕来沼地了噢。」
卡桑德拉像在教诲小孩,语气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或许,把我惹哭让她觉得自己处于优势,所以心情大好吧,甚至还有些从容不迫的气势。
「沼地?」
卡桑德拉用下巴朝流理台下方努了努,正是糠床所在的位置。
「你是指糠床?」
卡桑德拉不回答。嘴巴扁成「ヘ」字状,似乎很不高兴。我叹口气走回寝室,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没对卡桑德拉付出与「光彦」相处时的悉心关怀。
「想洗澡的话,内衣裤放在堆有纸箱的房间衣柜里,都是时子阿姨的,反正……」
接着我困惑了,「反正」之后要接什么?反正你是亲戚所以没关系?但卡桑德拉是我的亲戚吗?至少,我不认为她有洁癖。
「那种东西为什么还留着?死人的内衣裤呐,你这个笨蛋!谁会用呢?你真的很怪异。」
「里面也有没穿过的。时子阿姨是永远做好万全准备的人,为了哪天突然住院,她早就准备好睡衣跟内衣裤了,请你不要说阿姨是死人。啊!真是受够了。」
我出自一片好意,为何她非要一一挑剔不可?都已尽我所有可能照顾她了,为何总是要求更多?这样下去,连我都不开心了,而且她自己一个劲儿不满:心情也会变差吧。她怎么不知就此满足感恩?若不牢牢占住我生活的中心,她就无法忍受吗?
我气得从寝室内侧锁住房门(只需压下喇叭锁上的按钮,至今还没用过),拉起棉被盖头睡了。
隔天,早上出门时经过管理员室,打听了那位「女性化」男住户的事。
管理员是一对姓山村的中老年夫妇。此时先生正好不在,由太太出来招呼,平常清扫玄关大厅等地的人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