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这关系也是顺其自然的发展。」本以为上了女校彼此会疏远,但对胡立欧身边友人而言,「念女校的朋友」极富吸引力,于是,在胡立欧受托于友人开口请求之下,我们经常成群结队出游。上了大学,双亲去世时,胡立欧同情我,曾说:「趁现在结婚吧。」这是他出声安慰的第一句话,但怎么想时机都很糟糕。我觉得受够了他的粗神经(或是神经过细),之后好一阵子,我们不再往来。某天,我没注意到胡立欧带着女伴,就跟他们搭进同一部电梯。从头到尾,他都对我视而不见。我心想:「原来如此,我们变成这种关系了啊。」后来,我卖了那栋公寓,辗转落脚过几个地方,前几天才住进阿姨家。
最近,我再度遇到睽违十几年不见的胡立欧。为了更改这栋公寓所有人名义,阿姨认识的不动产业者介绍我去一家代书事务所,其中一位代书竟然就是胡立欧。更不巧的是其他人都不在。他一认出我,就像看到好久不见的同学(这么说也没错),一脸兴奋。我依然尴尬地进行着事务性的对话。手续告一段落,他注意到我的户籍资料,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你还单身啊?」我顿时无名火起。但是当场踢翻椅子走人,也太不成熟了。「是啊,都怪我没男人缘。」我果断回答,顺势问:「你呢?」「喔,我结婚了,两个小孩。」他说。我更加怒火中烧:我没问你生了几个小孩吧?他丝毫不在乎我的感受(他对这方面毫无感觉,这点完全没变):「让我想起以前了呢,到现在还忘不了一个人……」他望向窗外天空说。「咦?」我不禁在意起胡立欧接下来的话。「光彦同学。还记得吗?转学过来,拯救我不再被同学欺负……他是唯一对我伸出援手的人,是我心中永远的大英雄。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他去世以后,总觉得另一个我也跟着死了。」
听到这里,我终于挡不住满腔怒意,一把抓起文件,二话不说站起来转身回家。我不是那种坚持要别人回报我恩情的人,胡立欧却说:「他是唯一伸出援手的人」……
忿怒一时难以压抑。当天,我把糠床彻底用力翻了又翻,直到没力气再翻为止,任何角落都不放过。
蛋是在隔天出现的,所以我确定不可能这之前就在糠床里。话说回来,凡事都有可能会错意、自己多心就是了。
想过用宅配送给胡立欧,这念头也只是瞬间闪过。这种行为像极了跟踪狂的骚扰,我实在办不到。首先,连胡立欧住哪都不清楚了,不可能还待在小时候那栋公寓里吧。
蛋上的蓝色越来越深浓。我早就不放茄子进去了。蓝色到底从何而来呢?
从蛋出现后算起,隔天即将第五十天的早上,我发现蛋上浮现轻微裂痕。虽心怀好奇,也只能放着不管上班去。傍晚,我无心购物就直接回家。只见蛋的裂痕朝上,浅浅埋在米糠里。拨开上头的米糠仔细观察,裂痕扩大不少。裂缝中,传来口哨般的清澈声音。好怀念,似乎在哪听过,我竖耳倾听。是如风般的音乐。
那轻柔流泄的乐声仿佛曾不时忆起,当晚,我边听着边入睡。
隔天清晨准备下床时,却忍不住怀疑起眼中所见。房门前,坐了一个双手抱膝、茫然发呆的男孩,呈现半透明状态。
「哇!」
我不禁叫出声。刹那间以为身在梦中,但随即告诉自己:不,这是现实。一股可以牢牢完全把握住的现实空间感从脚底急窜而上。所以,他是幽灵?不过现在已是大清早了呀。
「……你、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的声音听来粗嗄。对方不答话,好似听不见。也对,既然浑身透明,大概也缺乏五感吧。总之,我必须走出房门进洗手间。万一他因此消失了怎么办?不,他肯就此消失吗?我悄悄从他面前经过,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投影机投射出的影像。他似乎穿着五分短裤和衬衫,但无法判别花纹和颜色。我任房门开着,从洗手间直接走到厨房中摆放糠床的地方。出现裂缝的蛋——不见了。那么是孵化了?我一回神赶紧回头看。孵出来的就是他啊?原来孵出了一个幽灵般的东西吗?我目光不离他身上,一边泡红茶、烤面包、涂奶油、涂果酱。吃完早餐,做了一份相同餐点放入托盘,像摆供品似地轻放在他面前,换衣服出门上班。虽然我认为他不可能吃下去,可虽是幽灵,毕竟还是个孩子,先放着总没害处吧。
到了公司研究室,我依旧茫然,一早就欠缺现实感。明明是夏天,窗外却下着小雨,从冷气顿强的室内看出去,反有寒意料峭的错觉。简直像金鱼缸内的景象。也提不起劲和雪江说话,因为我还没脱离受惊状态。
漫不经心撑到下班时间,回家时几乎踩空阶梯。心中隐隐想:那东西一定产生惊人变化了,一边打开大门。开到一半,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耳膜。我惊恐地脱了鞋,走进房间。男孩还在。在跟早上相同的地方,摆着相同的姿势,手上好像拿着什么——是排笛。男孩在吹排笛。对了,之所以怀念,是因为那是我小时候曾流行过的乐器。那时唱片听太多,很快就腻了,但现在重新聆听,使我忆起往昔点滴,那时,世上一切对我而言还很新鲜。那是宛如拂过草原的风、又似芦笛般的哀愁音色。男孩身体比早上清晰多了,大部分还呈透明状态,但某些部分逐渐化为实体。看看他脚下的托盘,面包原封不动,只有红茶少了一点。他放下排笛,无神望向前方一公尺左右的地板。排笛像是从他之前栖身处带来的东西,也随着主入茫茫然。
「我收掉了喔。」
我战战兢兢对他说,然后拿走托盘。他果然还是没反应,不过我却因为出声说了话,放松不少。整理盘子时,发现面包上留有被人努力吃过的痕迹……难道这种透明状态,就像虚弱的病人或婴儿,与其吃固体食物,流质食物比较好?像断奶食品?连手臂都这么透明,一定拿不超重盘子。
我下定决心,便把刚煮熟的白饭(自己事先设定好,我到家刚好煮熟)放入小锅子,加水,开始做米汤。点火时,连自己都不禁陷入沉思: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情势似乎是:我答应照顾代代相传的糠床,所以得到这间公寓,保养糠床便是我的责任。所以,所有看似源于糠床而发生的现象,不管为何,我都有责任继承前人加以监督……
虽然挤出了这么个理由,但连自己都觉得勉强。老实说,为何会如此投入,我也百思不解。
米汤煮好了,盛入碗里,再附上汤匙端过去。男孩的透明质感,仿佛浮现空中永不消逝的极光,是不属于这世上的美。是的,因为过于美丽,我看得出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