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了远方,证据又何在?

  站在我左斜后方的人会是千代吗?

  当时我遵循父亲的教育方针,到邻居汉学家那儿学习背诵《论语》。老师是位严厉的老先生,上课时总是要求七岁大的小孩子光着脚跪坐在木头地板上听讲。冬日天寒彻骨,随着时间经过两脚几乎已失去知觉。往往下了课,还必须拼命努力才能让自己站起来。好几次走出玄关时,脚都差点绊在一起跌倒呢,事实上我还真摔过跤。如今回想起来,天寒地冻的,千代她就一直站在外面等我下课,因为老先生表面上是不容许学生有阿姐陪读等特殊待遇的。一看到我蹒跚走出大门,千代就迫不及待冲上来跪着帮我揉腿,甚至还常常直接背我回家。千代结实浑圆的肩膀,以及山茶花发油的香味,就像宣告我的苦修已结束的钟声一样,令人喜悦。千代经常对我说:「小少爷将来一定会成为高尚的绅士。」就像她的口头禅。绅士一词,她是跟我父母现学现卖的。因为我父母常常会评论他人,说那个人很绅士、那样子不算绅士之类的。因此似乎让千代认为,所谓的「绅士」称号意味着值得尊敬,她基于爱护我的心情才会那样说吧;也许她只是像念咒语般说出心中的期待,但恐怕是两者都有。

  那样爱护照顾我的千代,终于还是离开我家,那是在何时呢?奇妙的是我居然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不记得家人曾告诉我:「今天是千代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她应该是在中元返乡休假后就没有回来吧。然后不知不觉又有新的阿姐到来,而我也到了忙着因应自己的世界,不再依存阿姐的年纪,不知不觉间便把千代给遗忘了……不对,不可能是那样子。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曾经有一次跑到千代的故乡要去找她。因为打算一早出门当日往返,所以没有告诉父母。千代曾告诉我她故乡的名字,我以为是那种走在大马路上不久就能走到的地方,而且千代自己也曾很明确地指着远方淡绿色的山脉说老家就在山的那一边,因此我朝着山的方向沿着大马路走。走呀走呀,别说是到山的那一边,就连那座山的山麓也始终没能走到,太阳西下了,乌鸦拼命飞回巢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十分不安。啊,之后是怎么回家的,我也没有印象,记忆就在那里戛然而止。

  回想陈年旧事之际,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工作场所。确认过桌上有无连络事项后,脚步自然往隐江的方向移动。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里如果也能引来流水经过应该不错吧。让流水经过这停滞的沼泽吗……如此一来也许浅滩上也能像当年一样有白鹭鸶飞来。

  我发起了一会儿呆,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可能的,只不过这里毕竟是植物园,凡事必须以植生为第一考量。

  水仙依然倒伏着,一路延伸至大树洞前的湿滑「小路」也依然存在。我继续猜想着那个不知名的生物,脑海中浮现类似鼬、水獭等轮廓线条的形体。同时又怀疑,那个树洞真的会是该生物的栖处吗?

  感觉好像有人,抬头一看,有个男人从山丘那头走了过来。男人身穿传统和服裤装。

  山丘下,也就是那棵有树洞的大树后面,有座小神社。说是神社,其实更接近小祠吧,平常当然不会有人看管。偶而会有神社住持(注51)——大概平常都是窝在附近的大神社里吧——过来主持祭典。老一点的职员们似乎跟这里的神社住持很熟,我是去年才刚转过来的,对这附近还不是很清楚。

  为了确认对方的身分是否如我猜测,我问: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神社住持吗?

  ——嗯,差不多是。

  ——我是这里的职员,刚到任不久所以不是很熟悉,请问这里奉祀的神明是?

  ——大气都比卖神。

  ——噢。

  以受奉祀的神明来说,倒是个很少听过的名字。神社住持指着树洞说:

  ——那里就是神明的本尊所在。

  还真是令人意外。因为上面又没挂着注连绳(注52),我完全没料到会是那样。

  ——请问树洞里面有什么吗?

  ——难道你没听说过大气都比卖神的故事吗?

  ——你是说从尸体冒出谷类新芽的传说吗?

  ——没错。

  ——所以说就是那个种子吗?

  如果真有其事,那么作为植物园里奉祀的神明,倒不失为绝佳的妥当人选,不对,应该说是神选。但现实问题是:种子长期被奉祀在树洞之中,岂不意味着里面必须是相当寒冷的地方才有可能吗?

  ——……因为没有检查的机会,所以还不知道。

  神社住持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似乎他本人也缺乏确实的知识和信心。总觉得他的胡须形状也好,身材还有脸形也好,都很像鲶鱼。

  ——你可不能因此有所怠慢呀。

  简直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嘛。难不成他以为周边这一带残破的景象是我搞的鬼?看来我有必要不落痕迹地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没有心存怠慢,但也不觉得敬畏。动物大概也一样,没有怠慢也没有敬畏。从这样子来判断,可能里面有什么水生动物栖息吧。

  #插图

  神社住持重新审视了一下周遭,点头说:

  ——如果有什么栖息在这种地方,应该也是值得受奉祀的动物吧。

  态度显得很自在大方,真是位令人难以捉摸的老兄。然后,我们便向彼此点头道别。

  仿佛交班似地,只见同事黑木走了过来。黑木和我平常认识的他有些不大一样,可我又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勉强说来,就像是镜中人物左右相反的那种不协调感。

  ——怎么了吗?

  我不禁关心问。

  ——你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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