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那天傍晚千代应该要从老家回来了,因为还看不到她的身影,我走到桥上等候。来自上游的水流越来越湍急,水位也突然暴涨,狰狞的漩涡简直快要卷走糙叶树的板根。我紧盯着水流看,一想到自己的宝物可能有危险,立刻丢下蛇目伞,打算到糙叶树树根取回宝物。
就在那时千代回来了,她问我:「出来干什么?」我解释:「这场大雨会冲走宝物,我要去拿回来。」千代听了脸色一变阻止:「不要去。」我不肯听,吵着就是要去。千代知道我的「宝物」藏在哪里,于是她安抚我说:「那我去拿回来吧,请小少爷在这里等着。」尽管我的理性质疑:长得那么大的千代怎么可能拿得到,但因为山上出生长大的千代常会发挥惊人力量帮助我,所以也就半信半疑想:说不定她办得到。于是没有加以阻止。
然而千代的神通力这次却没有发生作用。雨太大,淋湿了堤防上的草,也淋湿了石墙的石头。千代就在我的眼前失足滑进了湍急的浊流。
我看见千代伸出水面的手,白晰的手。我看见她的头发,黑色头发。我看见她被浊流吞没不见了。
这一切我都忘记了吗?不,怎么可能忘记。可是这一切全都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
——佐田豊彦。
听到小乖的叫声,我才回过神来,同时发现自己正在流泪。一旦意识到这点,泪水就像溃堤般几乎看不见前方。不知为何那时我没有哭。如今回忆起当年情景仿佛重现在眼前时,瞬间泪如雨下无法停止。变成死尸的千代赤着脚。假如当时没有穿上那双草履,以千代的能力来说,或许能躲过劫难。那个时候她如果脱下草履就好了,或许就不会失足滑倒。
我吸着鼻涕,正准备打嗝时,突然感觉嘴里出现某种异物,张开嘴巴吐在手上一看。
牙齿,是乳牙。这么说来,牙医太太曾经说过,我的嘴巴里面还有尚未脱落的乳牙,看来是那颗乳牙脱落了吧?
——那是什么?
小乖从旁仔细盯着牙齿看。
——牙齿,小孩子的。叫做乳牙。
——什么是牙齿?
我叫他张开嘴巴。当小乖张开嘴巴时,我才知道他没有牙齿。于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是好。
——真是不好意思。看来你没有牙齿。
——佐田豊彦为什么有牙齿?
小乖一脸严肃地问。
——好将硬的东西晈碎成方便消化器官消化的形状,这就是牙齿的功能。
我说明的同时,不禁十分同情小乖。小乖没有长牙齿的必要,他没有在今生生活过的经验。我默默地将乳牙放在小乖的手中,小乖仔细地观察乳牙说:
——这东西又硬又漂亮。
没错,我小时候也是那么想,所以才会将脱落的乳牙当成宝物。
——罐子里面的也都是像这样小颗的牙齿,如果你想要就都给你吧。
小乖听了,眼睛发出闪亮的光辉。
——真的吗?佐田豊彦,真的吗?
他一定很想跟我说谢谢吧,可是我还没有教他「谢谢」这句话。所以,要是他知道,肯定会那么说。然而我却无意教他那句话,一方面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所做的,还不到让人言谢的程度,没错,我根本没理由让小乖向我道谢。
小乖弯身进入了树洞之中。突然间,为了帮我取「宝物」而失足滑倒的千代掠过我的脑海,我不忍让小乖一个人行动,赶紧跟在他身后走进洞穴里。
不知道从何时起,树洞里面居然变得如此深长,简直像是坑道。
小乖蹲下身体拿出那个常滑烧(注104)的陶罐,撕去封口的油纸,将罐身倾斜,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上。那些乳牙看来不像历经长年岁月,反而像小型象牙手工艺品一样。小乖用欣赏贵重宝石的眼光看着手中的乳牙。我甚至担心他会不会直接就拿起来塞进嘴里呢。
——埋起来的话,会不会重新长出来呢?
小乖冷不防冒出一句。我直言不讳地回答:
——埋在牙龈里?就像种子一样吗?应该不可能吧。
——是吗。
小乖将我刚才给他的那颗乳牙也一起放进手中,结果那些乳牙看起来与其说是宝石,倒像是种子。小乖像处理重要物品似地,小心翼翼将它们放回陶罐里,仿佛透过那样的行为在思考些什么,最后他站了起来。我心想:小乖比起我起初见到他时又长大了许多。不料他竟开口说:
——佐田豊彦接下来得一个人去了。
然后神情落寞地低下头。因为事出突然,我惊讶地反问:
——你说「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小乖说:
——我有地方要去。
——你要去哪里?
小乖看着树洞里的小路前方。树洞里面原本应该一片漆黑,现在却被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光线照亮。树洞里的墙壁,前半部是木质,后半部则变成了红土,红土随处渗出水分,而且前方岔出两条路。
——佐田豊彦要走右边的路。
——为什么?
难为情的是我不但害怕无比,还激动地大声反问:内心深处却又深觉早已知晓这种时刻早晚都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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