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得绕开河边,走进雨后的小镇里,看见眼前出现写着「缝制衣物」的招牌。我知道这栋房子,是远亲开的裁缝铺。以现代话来说,等于是西服店。这里有个独生子名叫阿信,年纪大我一轮。以前我常来这里玩。我不禁停下脚步,暂时缅怀昔日情景。
穿过房子旁边的小门走进庭院,照理说,地面上应该覆盖着龙须草和零星错落的富贵草(注100),墙边则种有低矮的马醉木(注101),小路贯穿其间,沿着沿廊蜿蜒延伸,绕到后面的尽头刚好是厕所,沿廊的尽头即是厕所门,种有一棵茂密的南天竹,前面摆着一只洗手盆。
不知道我现在走进去是否会再度看到这些记忆中的点滴?还是又会出现难以想像的光景呢?看到我停住不动,小乖诧异地问:
——怎么了吗?
——我以前来过这栋房子玩耍。这家的孩子名叫阿信,对我就像哥哥一样好。
小乖听了露出兴味盎然的神情看着那栋房子说:
——不知道还在不在呢?
——不可能还在吧。
听说阿信年轻时为了求学而进城,却沉溺于当时学生之间的流行,迷上娘义太夫(注102),为捧当红歌女的场,跟着对方上演的剧场一间接一间跑,散尽钱财,最后欠了一屁股债被带回故乡。为了找工作到处奔波,但因为始终没有着落,他父母还曾经来我家商量过。阿信哥一向对我很好。每次去找他时,他都会把学生时期搜集的画片拿给我看:有演员、艺妓的肖像画,还有可以把平面图画剪下组合起来的立体组合画。其中也有些色情图片。阿信哥恳切殷勤地教我一些父母绝对不会告诉我的事。可能是有所察觉吧,帮佣的千代每次听到我要去找阿信哥,都露出不悦的神色。
如今回想,不禁令人莞尔。
——进去看看吧!
小乖率先钻进小门里,我也连忙跟在后面。
一走进去,是跟以前一样的庭院。冬日阳光照在小路的泥土上——为什么我会认为是冬日的阳光呢?因为阳光柔柔的就像是冬日才有。想到这里,我抬头望着天空,当然看不到类似圆圆太阳的东西。虽然看不见,我却看到闯入这个世界后头一次目睹类似阳光的投射景象。
小乖走在沿着沿廊呈L型弯曲的小路上,突然发出「啊」一声惊呼,尾随其后的我差点也要发出同样的惊呼,同时又失望地心想「又来了」。
眼前出现的是我家门前的河川,我们就在横跨河川的小桥前面。
——结果又回到了这里吗?
——可是颜色不一样。
小乖望着河川低喃,我也顺着往下眺望,河水的确呈红褐色,感觉好像富含铁质。我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河水,不过很像是在爱尔兰一带会出现的颜色。
——可能是上游土壤富含氧化铁的山壁或堤防坍塌的关系吧,也或许是从腐植质溶出的丹宁酸。
——那是什么东西?
刚才那些柔柔的光线照射在糙叶树的板根之间,没想到不知不觉间板根居然长得这么大了,大到像热带的树木。
——看来糙叶树变得极其巨大了。可是阳光照射的一带,就只有树洞而已。搞不好我以前藏的东西还在里面。
——我们去看看!
小乖高兴地说。我原想要出声制止,还是打消了念头。
千代过世之后,我没有去过那里,当然也是因为那里只有小孩子的身躯才进得去。不过以现在的小乖以及现在的我的身体——虽然比刚变成小孩子的身躯时成长了一些——来说,或许还勉强进得去吧。穿过小桥尽头的房屋大门,就像是切开一条通路似地,往房屋和前院延伸过去。大门两侧的堤防部分固然面对着河川,但房屋外墙盖得相当高。从河底砌起三尺高的石墙,接着上头是微微倾斜的堤防。尽管早春时节斜坡上会冒出笔头菜(注103),可惜无法采摘。糙叶树就长在堤防和石墙的交接处。
——过桥之后就能踏上河对岸,这时脚底会接触到石墙的边缘,顺着石墙边缘就像踩钢索一样,慢慢走向糙叶树的根部。途中要是快跌倒的话,一定要将身体重心倒向和河川相反方向的堤防,你做得到吗?
小乖点点头,忠实地按照我所说的行动,好不容易走到了糙叶树的根部。
——嗯,做得好!
我也跟在后面照做,可是才走了两三步,就立刻倒在坡度极陡的堤防上。我太大意了,这才开始慎重小心,好不容易走到小乖身旁。我有样学样跟着小乖一样一手抓住糙叶树,好让自己站稳。糙叶树还小的时候,是无法像这样支撑住成人身体的。
脚下好像触碰到什么,我弯腰捡拾了起来。因为看不清楚,就先握在手上继续前进。
板根之间的树洞,居然明亮得不可思议,也宽广幽深得吓人。入口处大到几乎可以藏人,里面更像是洞穴,大到可以让人轻易站着往前走。光线射进内部深处,前方有个手掌大小的混沌光点。我似乎有些印象。
——好像有什么东西。
小乖眺望着内部深处说。
——那是个陶罐,是金山寺屋卖糖用的陶罐。我朋友给了我一个空罐,我用油纸封住了罐口。
——那是佐田豊彦做的吗?
小乖的语气带有些许尊敬的味道。
——没错。这方法是阿信哥教我的,这里是我的藏宝处。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
小乖没有问谁是第一个。不过我在心中低喃:第一个人是千代。然后我决定利用这光线确认一下刚刚在糙叶树洞口踩到的东西是什么。是女用草履,而且是千代的。没错,那时千代要告假回老家时,母亲给了她这双草履要她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