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想想,不单只是小白、小黑。说来看似薄情,长久以来我也尽量不让自己想起妻子千代。大概是有效吧,当我看见同年纪的女性时,至少不会陷入回忆之中。事实上我也几乎记不得她的长相。

  看着那些貉藻,令我想起死人的头发,没错,难怪会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溺死之人的头发。同时我又想到了奥菲莉亚。几年前逛书店时,曾经看到米雷(注80)的奥菲莉亚复制画。当时觉得很不对劲,无法直视,立刻将视线避开。就算是疯子,痛苦的时候应该会挣扎,尤其死状会更加狰狞。顺水漂流的死人不该是那个样子;而是:失去力量的皮肤带紫红色、眼睛四周浮现青斑、嘴唇呈暗紫色,口鼻冒出白沫,跟生前的外貌判若两人,身体也几乎快要分解,这才是溺死人该有的「样子」。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当时我就是无法直视奥菲莉亚。

  一想到溺死之人,突然间有种想哭的心情,说不出理由。我赶紧停止有关溺死之人的思考,同时站了起来。总之得先排除眼下滞碍,恢复水流才行。不这么做的话,我将无法继续生存下去。如此迫在眉睫的想法占据了我的心灵。

  当我跪在岸边伸出右手要捞水面上的貉藻时,整个身体突然往前倾。连忙将左手伸向岸边的灌木,可惜抓空了,只抓到毫无帮助的小枯枝,就这样摔进了映成绿色的河水里。「管它三七二十一,这下还有什么好怕的?」我试图踩到河底,没想到河水颇深,赶紧立着游水环顾四周,这条河有这么深吗?跟当年不一样,如今水几乎没在流动,所以貉藻才能生长得如此欣欣向荣。若是水在流,而且湍急如豪雨的话,貉藻马上就会被冲走的。

  貉藻没有根,算是浮游类植物。虽然在幼株时期会用像根的构造连结水底的泥土,之后随着成长,那部分的构造会自动变质成褐色,换言之就是会自行使其枯死,貉藻便轻飘飘地浮上水面。外型看起来像是短直线的猪殃殃(注81),好比等距离纵向排列的车轮(呈放射状的车轴就是叶片),中间有轴(茎)贯穿。因为看来像貉毛茸茸的尾巴,故有此名。光这样还不足以令人惊奇,那些轮生的叶片前端也都长得毛茸茸的,像是透明的扇贝。那是何故呢?别紧张,原来这如扇贝的叶片一遇到猎物前来就会加以捕捉、消化吸收。换句话说,貉藻与毛毡苔都属食虫植物。由于它们捕食的是浮游生物,不会因为我在附近游水就突然咬上来,其实没有任何危险。非但如此,毛茸茸如尾巴覆盖在水面上的景象也蔚为奇观。仿佛是某个偏执的人将到处搜集来的尾巴随意存放的现场一样。

  貉藻呈现一种通透的绿色,尤其在阳光下十分美丽,然而呈现眼前这般浓绿的颜色,应该是长了绿藻。照这样下去,这些貉藻早晚也会面临消灭的危机吧?水生植物园的环境也像眼前一样,必须花工夫做好这方面的水质管理才行。

  我重新思考,要在我的「隐江」水底预先铺设什么样的泥土。

  此外若要让貉藻漂浮,就肯定不能有水流。最好能找个水潭培育种植,但哪里有好地点呢?

  正当我陷入沉思之际,突然听见山的那头传来老鹰的叫声,那几乎可说是我来这里最早认识的鸟类,因此有些惊讶也有些欣喜。每次听到老鹰的叫声,总让我有种悠闲的黄昏心情。老鹰都吃些什么呢?会不会捕鱼来吃呢?小时候我曾在这条河抓过香鱼。香鱼会出没在水流较急之处,像这样停滞不动的河川是不可能有香鱼的。

  这时我才猛然惊醒:对了,搞不好那并不是这条河吧!我怎么会一心认定这就是我故乡的那条河呢?这条河的水……不对,与其说是水,应该说是这液体在我进入的瞬间会让我不由自主想起某种事。某种我已经忘记多时、很怀念却又很愧疚的事。这水的触感,一如虫蛹之中。

  饲养毛毛虫的童年时期,曾经解剖过刚成形的蛹。蛹中已化成液体,小刀插入的瞬间,我除了惊讶还有恶心的感觉。可是当我停手时,对「蛹中虫暂时化成液体」此一新发现,却无法确认其具备普遍性,以为这可能是某种病变造成的单一例外——当然,幼小的我不可能像这样条理井然地说出心中想法,是如今的我才办得到——于是我忍住恶心感,接连又剖开几个蛹,里面也几乎都是液状(千代事后发觉此事,气得脸色发青,哭着训斥我:杀生是不对的,会有报应)。不过蛹只要经过一个礼拜,就会开始萌生蝴蝶的雏型。也就是长出可识别的脚、触角、眼睛和羽毛。

  毛毛虫(极端地说)死了化成液体,蛹壳是避免液体流出的保存容器。那些液体应该是死掉的细胞所分解出来的蛋白质等物质吧。分解成胺基酸的蛋白质,接着又重组成新的生物,简直就跟土壤成分不断培育出新植物的过程一样。不,不只是植物,到头来,或许所有生物也都是废物利用的再生品也说不定,甚至不只是再生。

  这时我又突然转变想法—在蛹的液体中肯定有类似神经系统或原基的、某些不死的东西,否则就无法迈向接下来的新生命。

  我周遭漂浮着貉藻的液体酷似蛹中的液体。假如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蛹,那么像这样漂浮在其中的我,是否就等于某种蛹液中的原基呢?

  我感觉越来越莫名其妙,停止立游,茫然地漂浮着。若要问我为何不直接上岸算了?那是因为这种液体似乎能够治疗疲倦,给人奇妙的舒服感觉。

  它酷似故乡山川,而且这种液体的触感可以在生理上唤起感怀儿时之情。所以我才会把这条河想成是那条河。可是,一旦我发现故乡的河并非这条类似水池的河川时,眼中两岸的景色也跟着有所不同。

  老鹰慢慢地在上空画着大圈飞翔,它是在找寻食物吗?我身上只穿着一件绵绒睡袍,它好像是在判断:能吃吗?这是活的食物,还是死的尸体?

  猛然环顾周遭,感觉附近有东西与我同样漂着。咦,怎么突然会有这种东西?仔细一看,是一个湿滑的绿色物体,第一印象感觉像是巨大的青蛙,但青蛙不可能那么大,所以说是小型的鳄鱼吗?怎么可能!日本的河川不会有鳄鱼的。这么说来,那东西应该比貉藻更危险了。我虽然心生不安,却也知道轻举妄动会刺激对方,并非上策,只好斜着眼偷看,一看之下,只见对方逐渐变成了小孩子的头的形状。因为上面覆盖着绿藻和貉藻,看不清楚,感觉对方好像连头发都有。当我认出是头发时,顿时吓得身体往后退。这时,那颗头也跟着转了过来,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盯着我看,瞬间我猜测:可能是河童吧(当然这在科学上是不可能的,但事情发展到这个状态,也无法一直固守自然科学常识。我也很清楚,有些事情在「那个系统」中是合理的)。如果猜得没错,我有被对方强行拉走的危险。我虽然很紧张,也尽量在不刺激对方的前提下偷偷往后退。对方就像是要制止我的行动,突然眼睛下面露出嘴巴,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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