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牙医的眉头皱在一起。
——这下终于得直接面对那里了。啊,真是糟糕。
牙医望进我的口腔,言下之意似乎希望最好能够不必面对。
——你想看吗?
牙医问。
——嗯,想。
当然想看,而且非常想看。牙医将手镜交给我,并说:
——其实还能用的。
语气显得很遗憾。
——不过,也可以说这下省了去除的工夫。
几乎变成黑色,与其说是牙齿,看起来倒像是牙齿的残骸。
——好像战壕一样。
我不禁低语说出感想。
——形容得很好嘛!
说完后他呵呵一笑,接着又再检查一次说:
——嗯……我想只能拔掉了,你觉得呢?
就算问我意见,我也无法回答呀。不得已只好说:
——如果那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也只能那么做了,不是吗?
——嗯。有听说过齿槽脓漏吗?
——有。
多少听说过这病名。
——就是牙齿和牙龈之间会流出脓汁的病。不处理的话,最严重时牙齿会动摇脱落。
——自然而然地。
我茫然地回应,因为想起了那棵糙叶树。小时候曾经看过糙叶树在黑暗中摇动的样子。
——没错,自然而然地。
牙医点头说:
——本来像你的齿质这么差,照理说是不大容易罹患脓漏症的。
——但我还是罹患了。
——还好不是很严重。年轻时不注意,到了中年牙龈生命力变弱才第一次发觉。必须做好保养才行。
——保养?
——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卫生。就跟心一样,平常很难看到、闻到口腔内部。这样想来,上天其实是给了你一个好机会呀。
约好数天后拔牙,我离开了牙科诊所,没想到会花这么久的时间,连忙加快脚步赶往大马路上的市电车站牌,因为要向拥有郊区池沼的农家请求提供几种植物。虽然比预定的时间晚,但现在赶去应该可以在天黑前谈妥事情吧。
时间正巧赶上电车,茫然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看见家家户户庭院里柿子已经转红。季节如此明显已是秋季,那棵白木兰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变成那个样?开错一两朵花倒也还说得过去,问题是居然开满一树繁花。
妻子千代十八岁那年嫁给了我。她是邻村远亲家的女儿,嫁到这个没人可以说体己话的土地,或许是因为不安吧,有时会陷入沉思,泪眼迷蒙。我心想她大概还有些稚气未脱,一旦生出小孩可忙,心情也会跟着舒坦吧,所以就没有细问。她就算露出笑容,也难掩落寞神情。由于她说想养狗,我便请老家的父母来访之际顺便带一只小狗来。因为狗跟小黑有血缘关系,尽管不是很白,还是取名为小白。小自立刻就跟千代亲近了起来。千代也很喜欢种些花花草草,她说之所以答应与我的婚事,就是因为看上了我的职业。还记得那是在一个晴天,她一边为种在沿廊边的晚香玉洒水时一边告诉我的。由于她难得半开玩笑说话,我不禁恶作剧反问:「所以你喜欢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职业喽。」她听了好半晌不说话,真是不够成熟。只见千代神情越来越不对劲,之后就默默哭了。我在心中纳闷:这种事也值得哭吗?当场呆住。如今回想,当初应该出声关怀一下才对。
当时空气中也飘着晚香玉的香气。对了,我几乎都忘了,晚香玉是妻子千代喜欢的花。
坐在车里摇晃约半个小时,一面回忆那些过往,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的站脚,走下电车。秋天的凉意交织在郊外清新的空气中,令人忍不住想深呼吸。然后我一手拿着地图开始找路,突然发现前面几十公尺处有个熟悉的身影。
是房东。单眼皮眯眯眼配上凸出的下巴,加上身体前倾的走路姿态,充满了只有房东才能酝酿出来的独创味道。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我正要喊她又犹豫了。房东像是已长年习惯这里的道路,快步疾走前进。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四。原来这就是「周四房东的外出」呀?房东走进了竹丛里的道路,我不由得追在她后面。其实我无意当侦探,只是想找个机会打声招呼。而且确认过地图后,自己也没有走错路,要拜访的农家就在竹丛的另一头。
一踏入孟宗竹林,就像来到不同的世界。风吹打着竹枝,到处沙沙作响。不久之后看见外面搭着网代垣(注60)、构造简单的人家,房东走进庭院,连一声招呼也没便打开玄关门进入,显得熟门熟路。从外面可以稍微看见该户人家的沿廊和起居室状况。透过雪见障子(注61)下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有人躺在被窝中,大概是病人吧。突然间:
——请问……
我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回头一看,站着一名脸色黝深如红铜的农人。
——您该不会是植物园的人吧?
说话的方式跟他的外貌很不搭,显得有些柔弱。我回答是之后,立刻想到恐怕这里就是我要拜访的农家。
——莫非您就是小林先生?
男人点头说:
——真是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