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像土腥味吧。那是帮佣的千代从老家休假回来总会带来的土产,没错,那是千代老家的香鱼滋味,每咀嚼一口,童年的情景就历历浮现眼前。
那天听说千代要从老家回来,我就心想「快到了吧快到了吧」,整天鹄首坐在沿廊望着下雨的前院焦急等待,结果到了夜里也没看到千代回来。我走出玄关到门口望了一下,只见巨大的糙叶树在黑暗中摇来晃去。长期下雨使得地盘松软,加上水位升得比往年都高,大人们都在不安地窃窃私语:「门前的桥会不会被冲走?」也传进了小孩子的我耳里。糙叶树变成巨大的黑影在风雨中摇晃,伸出来的板根像大蛇般环抱着固定河岸的砌石,眼看即将不保。我心想:千代真的会在这样的雨夜中回来吗?大雨哗啦啦地打在撑开的蛇目伞(注57)上又弹落。
——因为今天是星期四。
突然听见房东的说话声,我才回过神来。感觉糙叶树在黑暗中晃动的树梢似乎掠过了眼尾。
——所以下午我会出门,不要又忘了带钥匙。
我有跟她提起过忘了带钥匙的事吗?也许是有邻居看到我在门口徘徊的样子,跟她说的吧。我点头称是探问:
——这香鱼很好吃嘛。
还以为她会透露什么,她竟只回答说:「是吗,有人送的。」便走了出去。
起居室有六个榻榻米大,里面只放了一座碗柜,摆设很简单,和后面的佛堂以纸门相隔。房子本身很大,走廊对面还有两个相连的房间。承租户用的厨房设在走廊尽头的泥地房里,想来是以前给下人用的,但我很少用到。因为当初签约说好附早餐,其余时候几乎都是到店家外食;但手头不方便时也会买些蔬菜回来做沙拉或烤个鱼。不知千代看到我那个样子,心中会作何感想?一想到她肯定会觉得很悲伤,我就不大愿意踏进厨房……咦,我说的千代是那个千代还是这个千代?不禁停下筷子陷入沉思,似乎「所有的千代」都浑然化为一体了。
在玄关穿上鞋。明明是陌生人的男用皮鞋,奇妙的是穿上后却很合脚,丝毫不觉有异。然而当我走出玄关准备往右转时,脚却自然向左转。算了,反正向左转也不是没法走到植物园,眼前还是不要闹意见,听从鞋子的指挥吧。途中进入那片长满犬雁足的空地和古宅的遗迹。可是那里的犬雁足如今全被拔除一空不留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白木兰(注58)孤伶伶矗立其间。原来这地方有白木兰呀?以前是我都没注意到吗?正当我纳闷时,突然又发现居然开满了一树繁花。到底现在是什么季节呢?是出现什么样的外在因素,让这棵树认知季节的功能产生了错乱吗?问题是近几年来气象并未发生过这类的异常状况呀。我不禁移动脚步,走进枯朽的冠木门。闻到一股香味,但不是白木兰香,而是晚香玉。最近老是闻到晚香玉的香味,该不会是我的鼻黏膜起了什么变化吧?感觉情况非同小同。然而当我走近这棵树时,猛然想起:啊!我和亡妻千代刚结婚时所租的房子里那棵白木兰,不就是它吗?不可能的,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是就连枝叶的形态都很相像。
我当时任职的植物园需要枝叶长得漂亮的白木兰,刚好租下的住处有适合的树,便打算拜托房东美成转让。可是妻子千代反对,她说:「第一次踏进那间屋子那天,白木兰盛开,就像是在欢迎我们一样。我忘不了那天的情景,我对白木兰已经有了情感。」那时我接受她的理由,心想植物园方面只要拜托熟悉的园艺店应该能解决问题吧,不料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树,之后又因为上级即将来视察,心急如焚的园长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找到白木兰,我不小心脱口回答:「没问题。」
回家后我谆谆教诲妻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丈夫的工作;隔天便叫来园丁移植白木兰。树根扎得太深,必须切掉一半才行。而且为了搬运方便,整棵树暂时放倒,此时横倒的树枝前梢还越过马路直抵对面人家的玄关大门。因为发出声音,让对面住户以为有访客而开门出来看,感觉就像是白木兰在求助一样。可是对面住户也只能不舍地看着这一切,无法伸出援手,嘴里还说着长久以来每年都很期待白木兰开花。或许白木兰并非在求救,而是在告别也说不定。
院子里留下一个大洞。园丁准备填土回去,妻子阻止说:「就放着那样好了,我会找适合的树种下的。」
在那之后的隔年,妻子过世了。直到过世为止,她常常站在洞前发呆,让我觉得像在怪罪我似的,看到她那样子我就很不喜欢。正当我茫然沉溺于往事时,感觉后面有人,回头一看,有着人脸的「牙医太太」刚好经过。「牙医太太」认出是我便说:
——哎呀,真是凑巧。如果有空的话,请待会儿过来诊所一趟,因为明天起会休息一阵子。
应该不会有人料到,在路上相遇,竟被对方要求去看病吧!
——我现在要去上班,工作时因公必须去郊外一趟。那之前我会去诊所的。
——我知道了。
「牙医太太」点点头,抬头仰望白木兰。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喃:
——开得真漂亮呀。怎么以前好像没看过这棵树呢?
「牙医太太」回应:
——哦,可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呀。直到看见了才知道。
说完轻轻点头致意,大剌剌走向空地那头。日前因为长满犬雁足没发现,原来里面有个小祠堂。「牙医太太」从手提包里拿出某样东西,恭谨地供奉在祠堂前,看来好像是油豆腐,应该是经常在牙科诊所楼下油炸的产品吧。所以说,那是一座稻荷祠堂(注59)喽?我记得狗和狐狸关系一向很不好呀。「牙医太太」发现我的眼光一直追随着她,便说:
——这是有缘故的。当我还是只货真价实的家犬时,是不能进入这祠堂所在的庭院的。应该说是立场对调吧,这里变得如此荒芜后,既然已无人前来参拜或照管,说起来,跟这户人家有关系的如今就只剩下我,尽管狐仙不喜欢,我依然有样学样,模仿印象中以前主人的做法,双手合十膜拜,没想到此时竟听见狐仙说:啊,厌谢你能来,过去种种且付诸流水吧。于是我就准备这些……
她手指着油豆腐,然后一脸正经地望着我:
——如果你有想问的事可以直接问我,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