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衣服。跟母亲相比,父亲对于我的学业并没那么严格,当母亲以前为了学业问题而歇斯底里的时候,父亲总是委婉地规劝她甚至曾严厉地指责,而母亲永远加以反骏。但不久后,她便发现为了这种事而与父亲争吵简直是愚蠢至极,于是,当父亲在时她便不太苛责我。他们两人间存在着微妙的权力关系。
我知道他们任何一方都爱着我这个女儿,而这是一件很棒很棒的事,但为了要埋藏他们的爱,我挖了一个非常深非常深的洞穴,将之埋起。不至于被爱而淹没使我感到轻松。只是,就好像国王的驴耳朵一样,我总觉得从那个洞穴里,可能会跑出来什么怪物来,这令我感到不安。
趁着母亲背对着我时,我迅速收起了桌上的成绩单,然后对着母亲瘦削的背影说:
「我没有食欲,先回房间去念书了。」
声音仍旧好像塞住了一样,我没办法好好地出声。搞不好堵在我喉咙底下的,正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儿时的我。
母亲头也不回地说:
「随你便。」
她的声音也低沉得好像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我赶紧逃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了放在书桌里的营养点心的残渣来放入嘴里。这种随身包式的营养点心吸走了我嘴里的唾液,甜味仿佛填补起了我泫然欲泣的一颗心。虽然这是为了补充铁分、为了维持营养均衡而吃,可是比起跟被自身不幸给压得身体都歪斜了的母亲,以及累了一天的父亲同桌吃饭,这东西容易消化多了。
我听见远方天空传来了雷响,湿冷的冬雨即将就要打在窗框上了,于是我拉上窗帘,只打开了暖气跟桌灯,将成绩单收入档案夹内。要是再让我继续看到它,我大概会把它撕破或是揉成一团吧。要是让清扫的母亲看见残骸,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使尽了浑身的自制力阖上档案夹,打开了日本史测验集。
我会更努力的!这听起来好像政治家的话术。
一碰到了自己不会的问题,我简直觉得整个胸口都要被压垮了。但问题是我苦成了这样,我又得到了什么呢?除了手上的茧之外?
母亲虽然说随我便,但对于从不曾随心所欲的我而言,这无异是把我逼向难解的难题深渊。不过光这样也死不了人啦,这也算是少数的不幸事项吧。
耶诞节一点也不白,从一大早天气就阴沉沉地,一整天都飘着湿雪。每年都是这种情况,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更何况这跟我这志在国立大学的人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更改我的志愿,当交出志愿表时,班导问我:「你确定吗?」这种事跟确不确定有什么关系?这是不可动摇的啊。我点了点头。班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对你有信心。」这种轻浮的话真让我受不了。早知道就应该先挖个坑,把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给埋进去丢掉,我实在是失算了。连我自己都没办法信任自己了,别人的一昧信任或信心,更是教我吃不消。
上完补习班的冬季课程,回家的路上因为湿雪的关系,手中的伞感觉比平时来得沉重。戴着原本是为了预防感冒、但现在已经被我当成了防寒用具的口罩,我莫名其妙地咳了好几次。走在昏暗的回家路上,有人叫住了我。
「奈保。」
我懒得抬高伞,所以也没回答,但因为脚步已经停了下来,所以逃不掉。
好几个星期没见面的高良润今天穿着便服,他拿了把黑色的伞。红格子的连帽外套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是耶诞老公公。他穿着雪靴,牛仔裤脚已经湿答答,所以我猜他大概刚从外头回来。
「咦,你又感冒啦?」
他走近我这么问。他的问题就是让我感到不舒服,基于反抗跟为了要回答他,我摘下了口罩。刚从补习班上完冬季课程回家的我,身上穿的是学校制服跟外套,即使在放长假,我每天还是穿着不再平整的百褶裙以及破旧的短靴,它们似乎即将这么溶解、贴附在我身上一样。
润看着我的打扮,问道:
「补习班。」
「好厉害!」
随随便便就这么称赞我。我的心简直快起疙瘩了,润永远都这样。我们两个人难道就不能疏远一点吗?那种青梅竹马的朋友关系已经离我们太遥远了,可以不用再继续下去了吗?我虽然不太会交朋友,所以常常得要润帮忙,例如那次夏夜母亲一时兴起,把我当成了玩具、要我穿上浴衣的时候,带我去河畔看烟火大会的人也是润。可是那个夜晚,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可喜的夜晚,当然啦,或许对润而言那是个还不错的晚上。
「伯母最近好吗?」
润比平常还饶舌,都已经走到家门口要各自回自己家了,他还问我母亲好不好,平常根本不会问这种问题。
「……还好啊,就是被我这个笨蛋女儿气得快没命而已。」
我叹了口长气,半开玩笑地说。刚提出志愿表,又考完期末考,再上完补习班的冬季课程,我已经累得不想再说什么场面话了。
「可是奈保明明很聪明。」
我更想笑了,怎么会没神经到这种地步呢?关于头脑不好就不可能得到幸福的这种信仰,润完全不清楚,他更不知道,头脑好的人是不可能会站在这里跟他多说废话。我虽然不至于教他搞清楚状况,可是我希望既然他不懂就给我闭嘴!
「奈保……我觉得你一直勉强自己去顺应伯母的期待,好像有点……」
我愕然无语。他竟然还敢触探我的隐私?没错,他的确是我家长期往来的邻居,很清楚我家的事,而我也很容易想像得到他父母会在他家餐桌上,边吃饭边聊起我家的八卦。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当着我的面说。
「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啊,不是吗?」
真是够了,润居然还心诚意挚、满脸诚恳地看着我说,这不由得让我的笑意更深了。拿着伞的手不停地发抖,但那并不是因为湿雪太重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