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睡不着,那就别睡了吧。
如果会因此死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我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了过来。用僵硬不适、沉甸甸的手,拿起放在枕边的时钟,拿到近得快碰到了睫毛之处一看,短针指着二的数字。浑身冰冷,骨头跟骨头间却好像发热般地嘎吱嘎咬作响。我体认到了自己的身体正努力地朝自己攻击,猛烈而持续不断地。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又因此而剌激到了薄弱的气管壁,狂咳得蜷曲成了く字型。喉咙、胸膛、骨头统统都好疼。夜灯的亮光跟我这副永远干渴的喉咙相反,正散发出朦胧的光泽,温润我的视线。每次我一咳起来就摇晃不已,简直像是乘在一艘破船上一样。我脑中响起母亲说的「真拿你没办法哪。」我怎么会把你养成这样呢?哪有人会在这种时期发烧啊?你这个人就是不知好歹,从这种地方就看得出来。是啊是啊,母亲大人,正如您说的。不过我没说出口。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我忍耐声带疼痛也要诉说的话。母亲的话永远是那么地冷静又不容人反驳,永远都正确得令人只能俯首称是。具体来说,「这种时期」指的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周,学测模拟考的前两天,但我却开始发起烧来。对于一个十八岁的考生而言,这简直就是不战而降。当我流着鼻水痛苦翻滚时,其他考生正在背公式、年号、英文单字,大家都一步步沉稳踏实地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这些事,母亲在我枕畔絮絮叨叨说了好几次,最后她只留下了一句:「总而言之,你先把身体顾好吧,快睡吧。」我等母亲离开房间后,立刻把浴巾卷成一团拼命揍它,还发出媲美猪吼似的丑陋嘶鸣。
都这种时候了,就算把我骂到死也没关系,何必在离去前又摆出了一副慈母的姿态呢?我对那姑息感到愤怒。只要能够毫不留情地严厉鞭策我,我就不会再迷惘,我就会成为一只乖乖被蒙养的家禽——这种愤怒,我心中很清楚,只不过是小孩子发神经地随便迁怒而已。其实不好的是我,我就是那个无论何时何刻都彻头彻尾地偏差、愚蠢而腐恶的人,那就是我。
闭上了眼睛,浮上心头的尽是不愉快的记忆。在同年龄的人当中母亲也算是个美人,至少曾经是个美人,她平时最爱说的话就是「出身不高」。一天到晚都把「我的人生走错了路」这句口头禅挂在嘴边的她过得并不幸福,而她无法获致幸福的原因是「学历不高」,她对此深信不疑。我并没有兴趣去积极探问她以前究竟过着如何艰苦的人生,根据她的说法,只要学历好,就能获得幸运之神的眷顾。我猜,在她那也许会很幸福的人生里头,应当不会生下我这个孩子吧。我已经不想四处挑剔她的语病了,不过就连身为小孩子的我也能了解,像她那样出身低微的女人,会对自己生出来的一个不怎么聪颖的小孩期望甚高,要这个小孩的「学历比别人好」,这也算情有可原的一件事。
可是,她大概从未想过另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吧。不怎么聪颖的女儿怎么可能会出人头地呢?
我连翻身都很困难,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拿毛巾压在自己的嘴巴上,努力回想昨天背过的英文单字,就算只能想起一个都好。可是结果,当然是彻头彻尾忘了自己昨天到底背过什么。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考高中时我就已经发现自己大概也只能念到这种程度。而对于读书这件事,搞不好我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的考生吧。现在我已经有点看开了,我根本无从选择,而选择也从来不会挑上我。
又是一阵快把喉咙给咳破似的狂咳,突然间,呕的一声我吐了出来。就着亮晃晃的光线,我赶紧跑进厕所里,像长吠般地呕着,吐出来的却只有让我舌尖快要发麻的苦涩液体而已。我就这么坐倒在厕所的地上,小心地用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发。别哭,我如此告诉自己。即使只是生理现象也不容许。连这种小事都哭的话到底该怎么办呢?我有什么资格哭呢?从身体里逆流呕出的,既不是血也不是泪,只不过是消化器官所拒绝消化的胃药、头痛药、感冒药跟镇定剂而已。我绝不会因为药箱里所有的药都化成了呕吐物,被排泄到了下水道而感到灰心丧志。对于这种程度的事,就算恐惧也无法可想,即使我祈求上天让我死,我却连一滴血都吐不出来。我输了,我糟透了。从头到尾、彻头彻底、A to Z。
我像只笨拙的海豹一样,虽然什么也吐不出来,却不停地喘着气。我察觉到自己的身后似乎有人站在那里,我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书念不好,就得不到幸福吗?
我第一次这么问自己,是在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那时候,是我那被数据化后的学力最为辉煌的年代。在那公立义务教育当中,我手拿着满分考卷嘲笑着同学的愚笨,虽然我沉浸在优越感中,但仍不禁想起了这个问题:如果书念不好,就得不到幸福吗?答案正是如此。至少在我家,这才是正确答案。我母亲不信基督教也不信佛教,但她却笃信着学历这个无形无体的宗教。在我们家里,学历是至高无上的一切,无形的教义。所以呢?书念得不好的人就不会幸福吗?我对于这问题的回答是「否」。我撇着脸看着那些把考卷揉成了一团抛来抛去、冲往操场玩耍的同班同学,对于他们来讲,这条教义并不存在。他们在他们的信仰之中得到了幸福,即使他们的数学只考了二十分,他们还是有办法笑出来。但我就不行了。我如果不挣得一点学历就会堕入不幸的深渊,所以即使我考了满分还是没办法在操场上笑得那么地开怀。我们的出身不同、受的教育不同,正如同母亲无法选择自己的女儿一样,女儿也无从挑选母亲。显现在他们身边、那诚挚说着「有比念书更重要的事唷!」的幸福青鸟,永远不会来到我面前。
成绩不好的话就无法攫获幸福。但可笑的是,我的成绩却一路顺畅无碍地直往下掉。
回首一看,我还以为眼前站着幼小的自己,但其实只有一片厕所的白墙,谁也不在那儿。幼小的我要是见着了今日的我,她会怎么想呢?或许会冷眼又装模作样地说:「果然哪,就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呀。」我在小学考了满分的时候就已经漠然有了这种预感,就算拿满分也不代表我的头脑好。念书这件事既然让我如此痛苦,那我怎么可能是天才呢?
要是能这么断气的话应该就不用上学了、不用再去补习班、不用再坐在桌前跟测验集奋战了吧?我慢吞吞地爬回床上,心里这么想。但果真如此的话,我又能留下什么呢?我的选择范围之内根本不包含生存方式,出身已经是一项不可逆的事实。就在这么胡思乱想之间,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醒来时已是破晓时分。
虽然喉咙仍旧很干渴,但骨头嘎吱摩擦所产生的痛楚已然消失。冰冷的枕头让我察觉到自己昨晚出了很多汗。一起身,枕畔的英文单字本跟参考书哗啦哗啦地掉到了地上,虽然对考生来讲这似乎有点触霉头,但我也提不起劲来捡拾。我的心底某处,明明期待着把药给全都吐出来之后,身体会糟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只可惜,我这副躯体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