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知道,无论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或是爹娘亦然,我永远不会对别人说。我虽然长大成人,心里仍有个点着胭脂、穿着大红衣服,懒洋洋坐在地上的可爱妓女……她躲在竹帘之后冷笑,傲视世间……。姐,我心中的那个妓女绝不驯伏于任何人,绝不驯伏于世上的任何物事。无论是国家、城池、百姓、父母、妻儿……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目空一切,却又像个无知又不负责任的孩子一样喀喀笑着,代替我发笑……」
十年前送给伏姬的娃娃在树荫下腐朽,沾满泥土。它的脸变形了,看起来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也像是在微微睁眼瞪人。
「这些话若是让人听见,铁定会以为我发疯了吧。所以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吊城里已经没人记得我从前是什么样的小孩,每个人都认为我是可靠的继承人,爱戴着我。可是那个妓女,那个亡灵,那个背向国家喀喀笑着的大红幻影,才是我不为人知的自由。我死去时,一定会和她一起断气,和她同化为一个无名无力的女子,悄然前往黄泉……我很奇怪吗?姐,姐。呐,我的伏……」
喃喃说道的钝色仰望天空,紧紧闭上眼睛。
又过了一段日子,战争总算结束了。
里见义实仿佛在等待这一刻到来,于战争结束不久之后病逝。他和五十子不同,临终前并未留下遗言,但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丝毫不似即将踏上死亡旅途之人。
临终前的他,默默将村雨丸托付继承家业的儿子。刹那之间,剽悍的五官突然松缓下来,宛如变成另一个毫不相识的人。
入夜之后,钝色回到房中。
「我从未见过那种表情。仿佛对这个世上仍有眷恋,却不得不动身前往他方,充满旁徨的模样,不可思议极了。不知是为了何故?」
他对着正室——名字应该是簪——喃喃说道:
「我曾经想过,将来有一天,我死去的时候,不知会用什么面貌渡过三途之川……?爹今晚又是用什么面貌过河?是用男人的样貌……?女人的样貌……?威武的样貌……?又或许是他宽阔肩膀上扛着的所有责任都和村雨丸一起留在世上,现在他已变得微不足道,卸去心头重担,用着阳世亲友见到都认不出来的丑陋模样,轻快雀跃地渡河……我不明白。我总觉得,其实我们没有真正了解爹,我们只知道他怀抱的义务、责任及自负。然而事到如今,纵使我想了解他,他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永远离开这里。」
钝色小声说道:
「但是死亡就是这么回事。」
义矣过世的消息,让吊城一时陷入悲伤之中。
然而以里见钝色为主的新时代同时展开。吊城宛如一艘航行天空的巨船,带领苍白的云朵,摇荡于丘陵之上。
钝色每日忙于公务,不然便是在怀了身孕的簪身旁来回踱步,不知不觉间,去银齿森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某一天。
一个男人背着猎枪,走在草原上。
剽悍的外貌和从前那种纤细瘦弱的模样相比,可说是判若两人。但是眼神和从前一样,摇曳着懦弱及不安之色……他正是长大成人的大辅。
大辅个子变高,肩膀也变宽,不再是从前那个体弱多病、惹人担心的少年。他跟着钝色南征北讨,如今继承家业,也娶了妻子,育有二子。
闲暇之余有时会呼朋引伴,有时会独自一人背着猎枪,前往山里或溪谷。猎雉鸡是他的兴趣,偶而也会打些兔子、狸猫回去熬汤。他的妻子不爱野味,但是孩子觉得稀奇,全围到锅边观看。有时打得多了,就分送给父母或邻近的朋友。
他站在草原上,视线在银齿森入口附近旁徨。
唧……小鸟叫着。
一阵风吹过。
叶片轻轻舞动,有如撒娇似地落到他的脚边。
视线彼端有了动静。
一道白影以野兽的速度横越眼前。
好机会!
大辅举起猎枪瞄准,扣下扳机。
——砰!
大辅心知打中了,背起猎枪跑上前去。野兽脚程极快,有时流着血还能跑得比人类快。只是逃到安全的地方之后,终究还是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这样太暴殄天物了。
大辅跑着跑着,眼睛瞥见一个东西,以银叶为被褥,犹如死去的王者一般悠然躺在地上。
血腥味飘过来,似是狸猫的味道,但是天下间岂有这种又白又大、带有王者之风的狸猫?
心中疑惑的大辅跑上前去。
——沙!
此时,随着一道沉重的声音,树上突然有东西落下。
一只黑漆漆的野兽……
大辅连忙往后跳开,随即才发现那是人类,忍不住叫了一声。小鸟唧唧飞过,风阴森森地吹了起来。落下的人有着一头纠结损伤的及腰黑发,沉甸甸地迎风飘动。
大辅咽下口水。
映入眼帘的是原为桃红色的肮脏衣服与女人的黑发。四肢虽然瘦小,由于日日驰骋森林之故,显得柔韧修长。
他悄悄走近,撩起头发一看,看见一只瞎掉的眼睛,皱纹与旧伤口纠结在一块,宛如树洞。女人似乎昏倒了,一动也不动。或许是在深林里生活的缘故,肤色就像月夜大海一样苍白。
大辅抬起头来。
倒在银叶被褥上的野兽有着一身耀眼的白色毛皮,看来有点眼熟——是只白色的狗。它变得很大,和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