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你也三十八了,该成家了!」

  小寺先生的公寓位在东京老街龟户。

  那是一栋古怪的房子,总共「两楼半」,一楼跟二楼租人,剩下的半楼类似阁楼,是他经营的连环画剧糖果工厂的女员工宿舍。

  宿舍房间有四张半榻榻米大,附三餐,房租一个月七千圆。说便宜是便宜,但煮饭用的是在来米,一凉掉就变得干干松松的。

  我几乎是身无分文地来到了东京,所以必须立刻谋份差事。虽然我抛弃了即将沉没的连环画剧号这艘船,但也不是下一艘出租漫画号就等在眼前让我上船。我等于是在太平洋中挣扎求生着。

  我先在加太老师那里帮忙连环画剧上色。

  然后,我听到在关西画连环画剧的相山老师,转到东京来画出租漫画,便带了一瓶威士忌去打招呼。他把兔月书房这家出版社介绍给我。

  一本出租漫画一百二十页左右,稿费三万圆,不过会先扣掉一成税金,所以可以拿到的约是两万七千圆,这是出版社开给我的行情。

  可是,毕竟我没画过漫画,估不出画好一本要花上几个月。完成漫画、领到钱之前要怎么维持生计,是个大问题。虽然我也帮忙加太老师,但连环画剧都快灭顶了,所以也不是随时都有工作可做。总之,我得尽快完成一本漫画才行。

  我每天都拼了老命投入处女作《火箭人》的创作,却进展迟缓。连环画剧是用毛笔画的,现在要改用沾水笔作画,让我一时抓不到要领。

  可是,也不是抱怨的时候了。我只能埋头苦干,一心一意地画。

  据说弹唱津轻三味线的初代高桥竹山因为没钱吃饭,只好拼命练琴,忘却饥饿。我也学他那样,拼命画图。可是因为不熟悉工作流程,所以画得很慢。

  钱愈来愈少了,我开始上当铺。先是唯一仅有的破西装外套进了当铺,接着是皮鞋。

  我去的当铺是一家世间罕见的良心当铺,老板不但让我开多少就当多少,有时候我空着手去,他还愿意用已经典当的东西再让我周转。就算可以做到右脸被打、左脸也伸出去让别人打,也很难做到像当铺老板这么大方。我一面对当铺大神感激涕零,一面坚持努力,总算画到只剩下十页时,却得了所谓的「书痉」。这是松本清张这些超级畅销作家也得过的怪病,因为书写过度,造成手部和肩膀、脖子僵硬而无法动弹,所以他们才会用口述笔记的方法,雇用速记员写下他们口述的故事。可是,我是画漫画的,所以没法采用口游笔记的方法。即便可以,也没钱雇用速记员。毕竟,我钱包里只剩下二十圆。

  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我在被窝里面寻思着。我想,去打个针应该就会没事了」。

  我拖着宛如半身不遂的身子去到药局,最后掏出二十圆,买了「一颗」维生素。

  不晓得是不是这颗维生素见效了,我勉强可以握笔,总算在当天完成作品,隔天准备送到出版社去,但钱包里当然连一文钱也没有。我向住在隔壁房间、在说书铺子见习的一鹤大哥借了十圆车资,去了位在水道桥的兔月书房。这个说书铺子的见习生,后来成了情色说书界的知名大师田边一鹤。

  兔月书房付了我两万七千圆,但我们为了笔名问题起了点纠纷。

  我主张要用我的本名「武良茂」发表作品,出版社却说那种怪名字行不通。

  「东信太郎怎么样?」

  出版社的人选硬推销我这种电影明星般的花名。

  「我画连环画剧的时候,用的是『水木茂』这个笔名……」

  「嗳,总比本名像样吧。」

  反复争论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用水木茂这个笔名妥协了。

  可是,这个名字是因为我以前住在水木通,胜丸老师他们随便给我起的绰号,所 以我是大大不满。不过,后来我的人生就像用水浇灌树木,愈长愈繁茂,运势逐渐好转,所以算是皆大欢喜。万一我就这样一辈子潦倒下去,一定会恨死这个笔名了。

  笔名问题算是解决了,接着出版社要求我第二部作品画战记题材。

  我花了一个月左右,画了《战场的誓言》。那时我是请好像没什么说书工作可接的田边一鹤「大师」帮忙我上墨(把必要的地方涂成黑色)。

  我把《战场的誓言》送去出版社,对方却说第三部作品等三个月以后再拿来。那 这三个月我要靠什么过活?我觉得这下大事不妙。

  正好那时胜丸老师终于撑不下去,来到了东京。

  「哎呀,你逃到东京来的时候,状况还好,后来可就惨兮兮啦。我把家当全卖了,过来东京,连下一餐都没着落呀。」

  的确,我风闻胜丸老师连小孩子的脚踏车都拿去卖了,情况应该相当凄惨吧。可是难得他来找我,我却帮不上什么忙。我想至少招待他去咖啡厅,于是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请他喝了杯咖啡。

  「一年没喝到咖啡啦。」

  胜丸老师是个老实人,我想这句话应该是事实。

  在时代的洪流中,一个产业逐渐日薄西山的悲惨是无法形容的。那给人的感觉,已经不是能力或努力的问题了。明治时代,从拖车、人力车、铁道马车(注:铺设铁轨,让马车在上面拖行车厢的交通方式,日本于一八八二年铺设,做为主要都市市区交通工具,一八九七年后因电车普及而逐渐废止)、火车的快速变迁,让人深切感受到时代惊人的流速。我在作画之余帮忙加太老师少量的上色工作,总算是撑过了三个月,把第三部作品送到出版社去。

  结果,对方的回答教人惊讶:

  「我们没有拜托你画稿啊。」

  不知道是对方失忆,还是我前两本作品销量不佳,总而言之,我三个月的心血都付诸流水了。真是教人欲哭也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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