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何带我来这里?)
这里是直澄的起居室。虽然脸上蒙着布,看不清面容,但躺在房间中央的人应该是直澄。速水那乱发黏在脸上,无比憔悴的面容,朝大感困惑的砚台精微微一笑。
「之前……我曾经见过少主和你亲密交谈的模样。我第一次看到少主那像孩童般的天真笑容,所以才放了你一马。虽然我没跟少主说,但他似乎也已察觉。所以他拜托我要救你一命……他明明都已呕血了,却还使出最后的力量,在我耳边低语。他从没拜托过我。虽然他总是溜出寝室,让我们伤透脑筋,但那也是为我们着想。证明他还有力气溜出寝室,要我们放心。」
他就是太善良了——速水低语道,接着转为沉默。
「……直澄总是替别人担心。就算躺在病床上,也仍旧替他父亲、你、以及藩内的人操心。但我没想到,他连临终之际,竟然还替妖怪操心……」
速水凝望着低头不语,小手紧紧握拳的砚台精,接着他猛然站起身,走向门边。
「等你和他道别后,就敲两下门。这是我和少主的约定。要放你一马。」
速水语毕,步出门外,砚台精来到直澄的遗体旁。直澄双目紧闭,死状安详,如同睡着一般。两人邂逅时,直澄才十五岁,如今他已十七。他理应长成一位高大英挺的男人,但看起来却一直像是十五岁的年纪——甚至还像十二、三岁。砚台精明白灵魂已离开他那瘦小的身躯。眼前躺着的,是直澄模样的亡骸。
(你跑哪儿去了呢?)
砚台精伸手碰触直澄那略带稚气的苍白脸颊,已经失去柔软的弹力,像假人一样硬邦邦。他还触摸直澄的耳垂和额头,但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他双手使劲捏住直澄的鼻子,但一如所料,他完全没半点痛苦的表情。
(人类……都是这么快就死了吗?)
并非一直待在身边就能安心。他明白,总有一天——而且是不远的将来,终会有一天得道别。但他一直认为是「总有一天」,而不是「现在」,并相信真的会是如此。物品在百年后会得到灵魂,相反的,人类从诞生时便拥有灵魂,但活不到百年便失去生命。直澄才十七岁便辞世。连砚台精四分之一的寿命都不到。尽管他自幼便受病痛折磨,但他总是以善心待人。不只对人,就连对砚台精也投入浓厚的情感。
(为什么人类会死?……为什么妖怪会活呢?)
砚台精心想,要是自己的长寿能分一些给直澄就好了。不过,砚台精深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再次轻抚直澄的脸,接着将原本盖在他脸上的布盖好,缓缓站起身。
与直澄告别后,砚台精走向门口,敲了两下门。速水不发一语地打开门,以布将砚台精包好,塞进怀中。借由摇晃和脚步声,得知速水此时正抱着他行走,但不知前往何处。过了约一个时辰,速水才从怀里取出砚台精。速水把布微微卷起,看着砚台精的脸。
「谢谢你……请你要好好保重。」
砚台精不由自主地这样说,速水眨了眨眼,同样微微一笑。
(这个人今后恐怕再也无法像以前笑得那么开朗了吧?)
虽是再也不可能见面的人,砚台精却很在意此事。速水再次周到地用布将他包好,交到某人手中后,就此离去。砚台精耳闻他远去的脚步声,就被某人带进船上。一艘一个月去一趟江户载货的大船。砚台精告别了故乡。
砚台精被载往的地方,是位于遥远武州的一处习字所。砚台精在这里只被用来磨墨。必须一直缩着手脚,感觉不太自在,而且墨用的也是便宜货,跟之前城里用的墨根本没得比,但砚台精还是深感满足。
(每天可以磨墨,还可以看孩子们充满活力的习字模样。这样已经很幸福了。)
光是看孩子们精力充沛的样子,他便感到内心得到疗愈。
砚台精到这里过了几年,有一名少年到习字所就学。当他看到那名少年时,不禁心中发出一声惊叹。
(眼神长得有点像。)
少年与少主长得有些神似。少年比较年轻,但直澄虽然年纪较大,个头却很娇小,所以看起来年纪与少年相仿。这位少年名叫太助。从习字所的师傅和他妻子的交谈中得知,太助因为家贫,而送给别人当养子,与养父母好像处得不太好。
「对方好像希望能收养一个更强壮、头脑更好的孩子,可是来到家里的,却是这样的孩子。看起来弱不禁风,又不够聪明,对方好像很失望呢。」
「对方还说,因为已经收你当养子,没办法,要不然,如果可以退回的话,还真想退回去呢。」
望着天真聊着传言的孩子们,砚台精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长得像,但遭遇却完全相反。)
直澄体弱多病,却是藩主的儿子。当然没有金钱方面的困扰,而且深受众人喜爱,双眼炯炯有神。而另一方面,太助则是双眼阴暗深沉。因为他总是孤零零一人。一个怯生生的少年,成为最适合其他学员欺负的对象,遭人嘲笑、拳脚相向,和在家里一样,完全遭到漠视——他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遭人凌虐。完全没发现此事的师傅,拿太助和常欺负他的泰做比较,加以训斥。
「太助,你要多向泰看齐。听说泰也常在家里习字。你呢?你就算人来到这里,却还是一直静不下心,用具也常弄丢。你回到家里,什么都没做,就只知道玩对吧?身为男人,没学会一、两项学问,将来做什么好啊!」
师傅以为自己是在鼓励他,却招来反效果。太助一开始还会像个孩子般哭哭啼啼,但日子一久,他逐渐变得面无表情。看他这样的神情,砚台精益发将他与直澄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因为两人个性虽南辕北辙,但一点都不像小孩这一点,却是如出一辙。
某天,独自被留下的太助,趁师傅不在时,在纸上写了满满的「死」字。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