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六章 墨色足迹

澄此时正忙着整理桌面,没注意到他。他以抹布擦除墨水,并用摆在一旁的水壶将残留的墨水冲干净,砚台精松了口气。

  「我会再来的,砚台精。」

  直澄留下这句话后,就此离去。直澄没叫他怪物或妖怪,而是用这种带有几分尊敬的称呼,这令砚台精感到有点难为情。

  直澄果真如他所言,不时都会来看砚台精。有时是偷溜出寝室,有时是趁大夫不注意时跑来。

  「砚台精。」

  不管他怎么叫唤,砚台精都不回答。

  「你看外面。春意渐浓,令人心旷神怡呢。」

  自从两人邂逅后,直澄总是自己一味地跟砚台精说话。尽管他没回话,直澄也不在乎。从那个冬日至今已过了一个半月,砚台精依旧不发一语。直澄平时因为念书和生病,抽不开身,所以没每天来报到,但他不时会突然来访,坐在书桌前,或是紧依在砚台精身旁,在书桌上托腮凝望。独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然后就此离去。

  「跟在我身边的小姓⑵,你知道吗?年轻的名叫速水,是我奶妈的儿子。远水从小就是个爱哭鬼,明明大我四岁,却像小鸟一样,老爱哭。不过,他总是在身旁守护我。和以前一样,对我的关心胜过对他自己。我一直把速水当作自己的亲哥哥。」

  速水明明是个小姓,却常像家人似地训斥直澄。砚台精常暗自纳闷,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他还没问,直澄先告诉他答案了。

  「另一名小姓名叫织卫。是名剑术高手,弓技也很是了得。原本理应被推举为藩内指导剑术的师傅,但织卫是个怪人,竟然自愿要当我的随从。所以我在织卫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在听他谈及此事之前,砚台精并没留意此事,不过织卫确实是名深具武士气概的男子,砚台精在不知不觉间,也和直澄有同样的心情。

  「我奶妈是一位很温柔的人。我一岁时丧母,所以奶妈把我当亲生儿子般疼爱。她似乎现在仍当我是三、四岁孩童,之前我打喷嚏,她还急忙拿纸凑向我鼻子对我说『擤吧』。在走廊上的侍从们见了,纷纷偷笑,真教人难为情啊。」

  直澄常聊到城内人们的事。诸如园丁的爱好、掌管文书工作的佑笔喜欢的人、藩士们的古怪习惯,直澄知道许多秘密,让人很想问他一句「你是从哪儿得知的?」托他的福,尽管砚台精一直待在书桌上,但是对城内人们的脾气和特征都知之甚详。

  「家父外表威严十足,看起来不易亲近,其实是位重感情的人。」

  每次聊到藩主,直澄一定会这么说。

  「有一次我偷溜出寝室,在走廊上正好撞见家父。家父很清楚我不该出现在那里,当时我心里已做好准备,恐怕今后再也不能溜出寝室了。但家父什么也没说,只将他身上的短外罩披在我身上,就此离去。我既高兴,又羞愧,尽管没被责骂,但我已经深切反省。」

  直澄所说的每一个人,对砚台精来说,都充满了魅力,但是对直澄的搭话,他还是没任何回应。这时候他仍在心中发誓,绝不能现出原形。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句誓言竟然会那么快就被打破。就在遇见直澄的短短两个月后。

  这天,直澄一如平时,来到砚台精所在的六花之间。

  (咦?)

  如果是平时,直澄一来便会叫他一声「砚台精」,但这天他始终一句话也没说。砚台精感到纳闷,微微睁眼偷瞄,这时,他发现平时总是在书桌上托腮凝望的直澄,竟然不见踪影。砚台精再次闭上眼。感觉得到直澄的气息。他竖耳细听,传来一阵像是直澄的呼吸声。

  「呼……呼……呼……」

  虽然气息微弱,但显得很急促。砚台精有不祥的预感,他略微起身,往桌下观望。直澄果然就在桌下,他像在磕头似的,俯卧在地。砚台精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是要出声叫唤,还是爬下去查看他的情况,或是就此放任不管呢?——这样未免太狠心了。如果一直没人发现,情况一直恶化下去,或许会有性命之危。可是这对砚台精来说,是一样的情形。他出面救直澄,就如同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分。就在砚台精犹豫不决时,直澄的呼吸声变得愈来愈急促。

  第一次见到直澄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砚台精坐起上半身,心中忐忑不安。只要他往后躺下,阖上眼睛,就不会再看到直澄痛苦的表情。只要伸手捂住耳朵,就听不到那微弱的呼吸声——尽管心里明白,但他就是办不到。

  最后,砚台精伸出手,抓着书桌边缘跳下榻榻米,来到直澄脸旁。以他小小的手掌一再拍打直澄的脸,但没有丝毫回应。拍打脖子和肩膀,直澄也只是紧闭双眼,痛苦地喘息。望着直澄的脸,砚台精难过得想哭。

  (这孩子明明那么努力,为什么会受这种苦?)

  直澄虽然会溜出寝室,却不曾从自己的修链中逃脱。非但如此,他连卧病在床时,也都认真苦读,此事城内的人全都知道。

  「他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四小时)。就算阖眼,也在背诵庄子,只要看家臣面有愁容,便会主动找对方详谈。」

  像他这样,什么时候会把时间用在自己身上呢——之前织卫曾这样向速水说过。砚台精对直澄深感同情。所以一不小心脱口而出。

  「喂,直澄。你不要紧吧?哪里痛吗?肚子?还是胸口?」

  砚台精摇晃着直澄肩头,一再叫唤。起初直澄完全没回应,但砚台精拼命和他说话,他突然传来「呵呵」的笑声。

  「你终于和我说话了。」

  我赢了——直澄睁开眼,仔细端详长出手脚的砚台精,笑着说道。砚台精先是一怔,接着猛然把手从直澄肩上缩回,顺着书桌的桌脚往上爬,想回到原来的场所。

  「等一下,再多说一些嘛……你好不容易才开口呢。」

  「放开我!」

上一页目录+书签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