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一定是十分出乎意料的吧。但是要说的话,九曜本人意外的程度也不输。
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感觉,就像很久以前自己所放弃的什么东西一样。
九曜落在港口的集装箱上,确认到周围没有敌情。俯视着安稳的海浪,九曜开始了例行工作。这个例行工作是与蜂的副脑进行无线连接,确认回复状况,并且整理被修复了的信息。
闭上眼睛。思想的回路立刻接通,把蜂的四个脑与自己的连接了起来。
——确认,信息修复,整理,优化,固定。
无言地坐着的九曜的脑中,量大得可怕的信息纵横飞舞着。这既是在搜索自己的记忆信息,也是在一一检查着无数的脑细胞。人脑想要正确处理如此多的信息,虽然并非完全不可能,但也相去不远。但是相对的,人类却拥有着被一板一眼地造出了来的机械所不具有的长处。
人的长处就是思考的柔软性。九曜这么认为。
以自身的意志去思考。去笑,去发怒,去哭泣。去接受什么,去理解什么,去认同什么。这是机械所无法做到的。现在在这座尽天城中徘徊着的机械兵之流,是无论怎么都不可能做到的吧。
有人味。叶叶昨晚,对九曜这么说了。
这话是错的。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半对半错吧。九曜没能说出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说出来的必要,而且说出来也没什么作用。
九曜,曾经有一段时期是人类。
鬼虫,过去都是这样。包括九曜,他们都是以人类为素材,经过改造处理而产生的。
沉浸在蜂脑中的信息之海里,九曜回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
少年,在被用“九曜”这个识别名称呼之前,曾有着另一个名字。
『蜂』最初的,也是少年最后的记忆,存在于脑中的一个角落。
记忆,从肌肤上的热度开始。之后是血液的滑腻触感,烙印在眼底的火焰颜色,以及面目全非的城镇之景。
这座城镇曾是少年的故乡。他也如同常人一般的有过父母,有过朋友,也在士官学校里当过学园。大概是这么到了十六岁吧。
那是作为人的最后一天——那天,少年以自己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喊叫着,却也活了下来。
在这遭受了隐形轰炸机的高空轰炸,化作一片火海的城市中,少年看到了地狱。
母亲死了。把自己从燃烧起来的家中推出去,与父亲的遗像一起被房梁所砸扁了。朋友死了。跑遍了每一个角落,他没有找到一名自己的级友。某个不停重复着“好热”的,梦呓一般的女声在耳中萦绕不散。小时候常去玩耍的公园,被母亲派去买东西的商店街,时时去参拜的供奉着战神的神社,全部燃着火焰。
为什么他们不死掉不行呢?
为什么自己战斗也不战斗还如此活着呢?
少年以比匍匐还要缓慢的速度扶着墙壁走着,向天空投出仿佛要把喉咙烧焦一般的吼叫,拖动着满是伤痕的躯体。口腔中溢出了鲜血,但是那已经无所谓了。
走在城市中的记忆,有些欠缺的地方。只有重要的记忆片片断断地留在脑海中,至于它们到底是谁前谁后中间又发生了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怎样地走过了哪一条道路,又花了多少时间,已经是模模糊糊的残像。
唯一清晰的记忆,是那时候少年曾在寻找着“敌人”。
寻找着做出这种事的到底是谁。身穿着被火焰烧灼、残破不堪的立领制服,朝着已经不在这里了的敌人放出吼叫——出来啊,我在这里啊,我还没死啊。我还能战斗,出来,跟我战斗。
悔恨。自己连战斗都做不到吗。会这样连敌人的样子都看不到,谁都没保护到,谁的仇都没报到,就这么死掉吗。满腔的仇恨无处可去,只有战意在冒着熏烟。
摇摇晃晃地走着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柄军刀。
那是被赐给了父亲,被父亲当做了家宝的军刀。
父亲曾经是名优秀的军人。虽然已经战死沙场很久,但是他最后一次出征那一天,曾经给少年留下一句话。
——家和城市就交给你了哦。你要保护妈妈还有大家。
已经变得暧昧的记忆中,父亲的这句话清清楚楚地残留着。
仿佛是僵硬了一般紧握着军刀的左手上已经没了感觉。这只手是从瓦砾之中强行拉出来的。现在依然是血流不止,但是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神经已经死掉了,一点感觉都没有。能够握住军刀也是靠着肌肉的痉挛而已。而不住颤抖着的右手则是握着刀柄,永远都没有机会拔出去——
就在这一瞬间。
少年,在燃烧着的街道上看到了一个男人。
在如此的光景中,只有那个男人仿佛是照片一般毫发无损,他那背着逆光的身姿仿佛是阴影的集合般。无言。少年模糊的视野中,映不出他一丝的表情。
双眼中燃烧起激烈的感情。
“——就是你吗!!”
根据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少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与自己化作炼狱的故乡毫不相称的男人,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么,就是“敌人”。少年想道。什么都没能保护到的少年的感情爆炸了。
用右手拔出军刀,刀鞘从已经不听使唤的左手中落了下去。少年已是濒死之身,只有眼眸中依然燃烧着强烈的敌意。残破的身体跃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