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女儿回忆昨日的一切,母亲的生与死,以及其他

  有时候,我会为母亲并不属于我一个人感到愤愤不平。

  难道我真的杀了母亲?除了做梦的时候,我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果真是这样,我到底该怎么办?

  无论我再怎么哭,再怎么叫喊,母亲也无法回答我。我怕做恶梦,只能睁着眼睛回忆往事。即使我曾经愤愤不平,但我仍深爱着母亲。当我们单独相处时,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如果可以,我希望回到我们家,希望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虽然母亲已经不在,但我至少可以借由不断回忆和母亲共度的日子,战胜那个讨厌的梦。

  2 花的庭院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妈妈、阿婆、阿姐四个人,生活在高高的石墙围起的大房子里。虽然还有一些整理庭院的人,但我不认识他们。

  那时,我对围墙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在我记忆所及,我从来不会跨出过大门一 步。但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劲。因为,我喜欢的一切都在围墙里。

  那时,我没有上学,但家里有好多好多书,我都看那些书自习。

  我从来不会从远处看过我们的房子,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它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外侧的墙壁是用和围墙相同的灰色石头砌成,二楼上面还有一间阁楼,有一个大大的黑色三角屋顶。

  房子里有好多好多的房间,实在太多了,有些房间上了锁,根本没有用过,我对这些房间也一无所知。一楼是玄关和客厅,以及通往二楼的旋转梯,四、五间大小不同的客房、宽敞的饭厅和小饭厅,还有厨房。

  在一楼的房间中,我最熟悉的就是阿婆们工作的厨房、和母亲一起用餐的小饭厅,以及从小饭厅向庭院延伸的露台。每一问房间都有壁炉,从秋天到春天都一直烧着火。

  其他房间是客人造访时才用的,我不会进去。至于客人的事,以后再谈吧。

  在春天至秋天既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的日子里,我和母亲最常待的地方就是露台。露台上放着玻璃枱面的桌子,我们在那里吃早餐、喝茶。

  母亲也说,在这个家里,露台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坐在露台,眼前的庭院就像一幅画一样。母亲喜欢眺望庭院。我更喜欢看着母亲坐在庭院前的样子。

  来谈谈庭院吧。听说以前在水池的周围有许多灯笼,松树蜿蜒展枝,还有假山和踏石。但我看到庭院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松树,也没有灯笼,变成了和大房子很相衬的欧式庭院。水池中铺满了睡莲,翡翠色的圆叶在水面上层层叠叠,一到夏天,就会绽放出不计其数的鲜红莲花。

  坐在露台上眺望庭院,完全看不到庭院四周的围墙。因为一排倚着围墙种植的高耸树木遮住了整片围墙。因此,我们好像并非身处一般庭院,而是隐入一片森林中。

  最高的树木是冬天也不会落叶的喜玛拉雅杉,然后是一排樟木,以及在春天会吐出嫩叶、秋天则染成金黄色的榉木。越靠近我们,树木就变得越矮,屋子前则种着许多会开花的树木。有白色的丁香花、木兰花和珍珠花,香气宜人的金黄色丹桂花,白里透红的日本木瓜花,蓝紫色球状的绣球花,以及紫红色的杜鹃。

  水莲池畔的杨柳树垂下细细的柳叶,几乎快要碰到水面。池塘的四周是一片绿色的草皮。虽然也有花圃,但母亲似乎并不喜欢太刻意修整的庭院。她经常说,她喜欢像大自然的森林一样的庭院。

  所以,花圃里只种了玫瑰的树苗,以及不会修剪的郁金香,虽然会不时绽放花朵,但因为既没有施肥,也没有人为它抓虫子,花显得有点发育不良。

  倒是那些由不知名的地点飞来的种子自然生长而成的花草,显得精神抖擞。黄色的油菜花和红色的紫云英,蓝色的婆婆纳在庭院的草皮上,争奇斗艳,但春天最美的花朵则非垂枝樱莫属。

  夏天的庭院绿意盎然,睡莲也美不胜收。拂过池塘吹来的风凉凉的,捎来绽放在远处的栀子花香。

  老实说,盛夏季节在露台喝茶、吃饭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因为,庭院里满是树木和花草,一到夏天,就会有各式各样的虫子飞来飞去。我不喜欢让昆虫飞进桌上的蜂蜜或牛奶中。

  所以,我和母亲都喜欢春天。寒冬结束,终于可以走出户外时,总令人雀跃不已,我们会经在露台吃早餐、午餐、下午茶,也在那里吃晚餐,一直到上床睡觉前都舍不得离开。

  我们从来不会感到厌倦。庭院的风景随着太阳的移动,无时无刻地变化着,母亲一下子哼着歌,一下子又朗诵着优美的诗句,也曾经在我面前表演戏剧的台词。母亲非常多才多艺,她最擅长的是模仿别人的声音。

  我忘了那是在我几岁的时候。那天,庭院里唯一的垂枝樱突然花满枝头。这棵垂枝樱的颜色特别淡雅。白色中稍微带点红色的樱花竞相绽放,把树枝压得弯弯的。那是一棵很大的树,比二楼还要高。枝头开满粉红色的花,花下却静得出奇,笼罩在一片花影中,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母亲伸手指向庭院,说:

  「小纯,今天我要告诉你那棵樱花的故事。」

  然后,她突然改变声调,开始说起樱花的故事,那棵一直孤独地站在庭院中,一年一度绽放出美丽花朵的樱花树的故事。

  男女老少来到花下,为樱花的美丽感到欣喜,为樱花的飘落感到惋惜,在樱花树下歌唱、流泪,在樱花树下邂逅、恋爱、分手。花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伫立在庭院的樱花树却比人更长寿。人来人往,只有樱花树一直伫立在那里——。

  尽管我无法重复母亲当时所说的话,但母亲的声调、抬头的样子,出神地仰望天空时晶莹剔透的脸,以及仿佛樱花的树枝随风摇曳般慢慢摆动的手臂,都是那么令人印象深刻。

  最后,深受樱花吸引的母亲,便走下大理石的楼梯,光着脚,轻轻地踩着草皮走向庭院。母亲像一片影子般,即使在走路的时候,也比任何人都美丽。

  母亲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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