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生者的纪念日 第四章

  【八月五日】

  见到的那一瞬间,我心想:「好厉害的画。」

  同时也心想:「好可怕的画。」

  蓝色的密度高得让人联想到夏季的天空,越往中心,浓度越深,最终几乎近似黑色——站在摊开于地板上的那幅画布旁,瞬间我战栗地倒抽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正被迫站在切割成四角形的深渊前。每当站在他所画的蓝色画作前方,那股无可抗拒的悬浮感就袭向四肢百骸。

  话虽如此,眼前这幅画才刚开始上色而已。但是,也许正因为是在这种一整面都是蓝色的状态下,我才会产生窥看着深海的错觉吧。

  在蓝色当中,隐约可以看见底下若隐若现的淡淡草稿,这看起来又仿佛是某种巨大的生物在水面底下蠕动一般,更是让人觉得恐怖。

  他还是老样子,总画些惊人的作品呢……

  我暗暗叹气。

  站在我身旁的犀也低声喃喃道:「真惊人。」但是,我无法判定这是否是对画作的感想。因为作画者由良正睡在这幅蓝色画作的正上方。

  当然,他并不是直接睡在那幅画上。

  将大尺寸的画布铺在地板上作画时,有些人会在画布上方打横放置平坦的作业台,当作是脚手架。在我们这所美术大学,这个作业台称为「桥」。也许有专有名词,但我不晓得。

  由良正穿着被五颜六色染脏的围裙,仰躺在这座只有五十公分宽的附轮子的桥上。他交叉的手指放在腹部上方,膝盖曲起,轻轻地闭着双眼。蔓延在正下方的整面蓝色,让他看起来就像飘浮水面上的尸体。

  「真亏他在这种地方睡得着呢。」

  但是,为什么要睡在桥上?

  「那么——」犀转头看向我。「这下子要怎么叫醒他?」

  「嗯……」

  要是随便呼叫而惊动了由良,导致他掉在画作上可就糟了。一旦掉下去,他说不定会在和纸上泛起涟漪往下沉,融解在深海的蓝色里……我当然不可能为这种幻想所困,而是担心现实层面的问题。因为要是撞到画布,伤到了和纸与画板就糟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我看向四齓。

  立于一旁的偌大隔板上贴着同等尺寸的草图,上头琳琅满目地贴满了疑似习作的素描、水彩画和不晓得是哪的风景照,所以无法看清整体的构图。习作当中还有好几张疑似是鳞片的图画。

  看来她真的执著在鳞片这个主题上。

  我再次看向由良,不知何时他已经张开了眼睛。他转动眼珠子,目光定在我和犀身上。「喂,起来。」我说,他静静起身。

  「你没有开手机吧?」

  「我有开。」

  由良用明显困意十足的声音反驳,从皱巴巴的军绿色滑板裤口袋掏出手机,确认荧幕画面。

  「是手机没电了。」

  他事不关己似地报告。

  我有些错愕地说:「不管是哪一种都很糟糕吧,你的手机到底为何而存在啊?真是的,幸好有来找你。因为联络不到你,高梁小姐可是伤透了脑筋喔。」

  「喔。」由良一边无精打采地应声,一边走下桥,穿上散落在调色盘间的凉鞋。一站起身,他就转动脖子,关节咯吱作响。在那种木板上睡觉,也难怪会全身肌肉酸痛。

  「你起来啦?」

  蹲在蓝色画作旁的犀略显惋惜地微笑。

  「亏我还觉得很像是米莱(John Everett Millais)的画作呢。」

  一脸睡眼惺忪的由良纳闷地歪过脑袋。

  然后,大概是理解了犀这句话的涵义,下一秒他打从心底感到厌恶似地皱起脸庞。「你是指『奥菲莉亚』吗?」

  犀露出苦笑。「我这是称赞。」

  「那个女人发疯了喔。」

  「那并非是不幸。」

  由良于是倒抽口气陷入沉默。看起来似乎也有些受伤。

  ……哎呀,真是的。

  充满文学气息的对话该结束了吧。

  「别悠悠哉哉地聊天了,总之快去第一会议室吧。最上应该已经到了。对方也说过等四个人全部到齐后才能开始。早点结束掉这种事情吧。还有,我这么说是为你好,听说学校高层的人也会来,所以整理一下你那乱糟糟的头发吧。」

  「柏尾学长和犀学长请先过去吧。我随后就到。」

  走出绘画大楼后,我们走在烈阳烘烤着的校圜里,朝着主要大楼迈步。

  蝉鸣声十分剌耳。

  天空蓝得让人感到不祥。

  我摸了摸心窝一带。从刚才起,胃又一直抽痛。

  忽然间,我想起了常在年代久远电视剧里看到的一幕场景:已届中年的中间管理职一边发着牢骚,一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胃药吃下。每次看到这种场景,我总是心想,为了那么一点小事就胃痛,这个大叔也太脆弱敏感了吧……但实际上自己成为当事人后,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喂。」我叫住走在一步前方的犀。

  「『奥菲莉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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