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离婚?如果只是这种小事就轻松多了…”
一瞬间,他的声音透出灵魂深处的疲倦。我将模糊的视线努力撑到最极限,想要捕捉他的神情。原本总是过度自信的表情已经消失,变成孩子般弱小的面容。镜创士拿起身旁的数位相机,拍了好几张自己的表情,是在捕捉自己脱下面具的真实面貌吗?随即我又反过来想,说不定他是在演戏,打算先博取我的同情,再一句话推翻所有,重创我的精神。这个想法很荒谬,但对他而言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只不过…他的表情再怎么看,都找不出伪装的影子。
“你知道史坦贝克这个作家吗?(注5)”他突然问我。
“你说什么?”我一喝醉就开始重听。
“
史坦贝克。”镜创士边把玩相机边重复。“像你这么无知的人,至少也应该知道《伊甸园东》吧?”
“那是什么?”
“我认输了。”镜创士嘲讽地笑着,仍感觉不到平日的气势。“这个作家有一篇叫做《逃跑》的短篇小说,里面有个母亲的角色,正是我家所缺少的。不管长大成人还是杀人放火,都不能离开家庭,也不让我们独立求生。”
“什么意思啊?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这是我的抱怨啊。”他维持狼狈的表情,看着相机荧幕上自己的脸孔。“哇——这个镜头抓得真好。”
我没有回应,只是催促他多说一些关于他家人的事。他盯着我瞧,喝光第三罐啤酒,似乎对我的意图感到困惑。当然,因为我根本没有意图,我只是个空壳而已,喝醉的时候尤其是。
“一言难尽啊。”镜创士把花生从果仁里挑出来。“嗯…简单讲就是,我家已经彻底没救了,我妈一定也很无奈吧。其实镜家一共有七个兄弟姊妹…全部都是怪胎,没有半个例外——高高在上的大神、精神暴力男、预言者兼同人女、恋妹狂、小萝莉、还有恶魔附身的边缘人,这些就是我的兄弟姊妹,一看就知道不正常。包括我…算了,我不想讲自己的坏话,总之是一个诡异的家庭。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分崩离析,甚至还互相牵绊着,一群人格异常的同类互相依存,你不觉得恐怖吗?不觉得思心吗?不觉得有问题吗?”他的语气有点急躁。
“我害怕牵绊,所以离开家里,在我之前大哥已经先出走了,用上大学跟工作为借口,彻底逃走了。接下来弟弟也一定会逃的吧,男生们全部都会逃出那个家…喂,别笑喔,还不到该笑的时候,应该说根本没有值得一笑的地方。”
“我没有笑。”我反驳他。“也许只是因为喝醉了表情比较放松的关系…”
“我觉得,那个家是由女人所支配的。”他没有听我说话,自顾自地说下去。“女人的角色太强势了,不管是在精神上或肉体上…啊,别误会,我家可不是什么蜘蛛精的巢穴。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有像山田照子那样的角色吧。”
“谁?”
“我的天,你连筒井康隆的书都没看过?”
“我只看过<不准笑》,是高中时期看的。”
我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
“哦…”镜创士开始喝粉红色的水果酒。“是什么促使你去看的?”
“抱歉,我忘了。”拉起拉环,啵地一声。“等等,那你不就是也从家里逃出来了吗?”
“逃出来?你说我?”
他的表情与其说不服气更像是惊讶。
“说什么害怕牵绊,其实就是逃避嘛。”我吐槽他,喝醉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天真地以为逃出来就没事了是吗?”脑子已经恍神了,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搞不清楚。
“你自己不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
“啥?”听不懂。“什么意思?”
“啊,对了,现在的你是不会听懂的…总而言之,我不想听一个被女人甩掉的不成熟男人说教。”镜创士忍不住失笑。
“我的失败不关你的事。”平时紧闭的安全门,似乎已经被酒精攻破了,我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啤酒,抓起他挑出来的花生丢过去,一旦喝醉我就会变成暴君。
“去死吧——”我大声吼叫。镜创士伸手拍掉衣服上的花生。“任何事情都要扯到女人你才甘心是不是?”
“请不要突然发脾气啊…而且我的意思是,我们彼此都是在逃避。”
“哪有?”
“我承认我有啊,你呢?”他拿起相机看着画面,开始调焦距。“你也能够承认自己在逃避吗?”说完按下快门,这次没有闪光灯。“拍到好表情了。”镜创士带着忧郁微微笑着。
“把这张印出来贴在墙上,应该可以避邪吧,你看——”
说完就把相机拿到我面前,让我看自己的表情。液晶荧幕上的我,真是…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一个明天就会跑去自杀的男人的脸孔,头发干枯加上眼眶暗沉,都只不过是附带的条件,重点是这个男的(其实就是我)…眼神中带着疯狂的自杀意愿。我看着那双眼睛想,这个人是活在过去里的,这双眼睛并没有往前看,只是不停地回顾而已。认为三天前的事情比一年后重要,注意一个星期以前的事情胜过九个小时以后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老实说,看了很不舒服。我对自己产生厌恶感,那是一张让人想去破坏的脸,想把花生丢过去的睑。然而那张睑就是我,我连自己都没办法爱自己吗?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像高中女生一样伤春悲秋,必须尽快想办法跟这张糟糕的脸说再见。可是,该怎么做?
“给你一个正常运转的时钟就好了。”镜创士拿回相机,边喝水果酒边操作。“那样你就可以自然而然地看向未来了吧。”他彷佛已经看穿我的内心世界。
“说个具体的做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