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图形的,没有星光。掌声如雨点,敲打着鼓膜。用我的眼睛,还有耳朵,仿佛窗户玻璃一般捕捉着外界。
在黑暗之中,世界一片浑浊。
只有聚光灯映出了我行进的方向。当眼睛习惯之后,我看见观众席上灿然生辉的微小光芒。那每一个都是人类的生命,是人类的活动,是期待与好奇本身。仿佛细针般的视线,刺着我的指尖、甚至刺进指甲缝隙。几乎让人感到疼痛的视线化为上升气流,让我飞向暴风雨中。
宛如金黄色的丘陵。
平原上的夕阳。金色的光。
那是我的圣经。
深吸一口气,耳朵便灵敏起来。传入耳中的交响乐声,转化成引擎动力的声音。仿佛完全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让呼吸与脉动同步。
从空中垂吊下来的秋千。我紧握住秋千的手,就是我的安全绳。然而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我松手之后的前方。
我用力一瞪,向前跳跃。犹豫就代表了失速,而失速则与死亡相连。
那么死亡是什么?
我心中如此自问,而答案不问自明。
是坠落。
我停止呼吸,飞越天空。朝着雷云的彼端。每当我成功穿越危险,就觉得自己仿佛被观众席上密密麻麻的客人的惊叹声与尖叫声给吞噬殆尽。
我必须把脱离恐惧后的解放感,转变成快乐才行。
只有美丽,才能获得价值。
比任何人都高,比任何人都美,比任何人都危险的特技表演。我并不害怕。因为数百万次的练习,以及一直牺牲至今的光阴与时间,应该都已经化为我的勇气。
为此而塑造的身体。
为此而诞生的生命。
将刹那转变成永恒。
只为了,获得掌声。
只为了,翱翔天际。
我扭转身体,在空中回旋,然后再次被秋千拖曳回去。我可以飞翔无数次,无论飞到何处。松手放开恐惧,伸手掌握喜悦。仿佛不断来回荡漾的波浪一般,数以万计的飞行,数以万计的起飞,几乎令人厌烦的反复运动。明明应该只有如此而已。从天上洒落的聚光灯,那道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肌肉因而萎缩。
(不要!)
我连自己在抗拒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就差那么几公分,我的手指没有构着。交响乐声从耳边消失,聚光灯也从眼前消失。我变成了铁块,地心引力变成了漆黑的双手,将我的身体向下拉扯。
坠落。死亡。抬头,看见了理应失去主人的,狭小的秋千。
在那个比大地还要更接近天空的地方。
和我拥有相同面孔的艺子,正在笑着。
突然,我因为呼吸困难而醒了过来。
我作了梦。是有关夜晚的梦,是特技表演的梦,是夜间飞行的梦。
先用力吐出堵住喉咙的气体团块,然后再趁势吸入氧气。
要是不呼吸的话,可是会死人的喔。
告诉我这件单纯而且理所当然的事情的人,是护士小姐。吸气,呼出。因为办不到这件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刚进医院的时候,我曾经为此按下多次的紧急救护铃。连这种理所当然之事都办不到的我,果然是个真正的病人吧,我心想。
生病?受伤?都无所谓。
拉下了百叶窗的窗外一片漆黑,欢乐城的娇喘也传不进病房当中。
透过中央空调管理的房间,虽值初夏,但是仍有凉意,可是我知道自己的背后早已因为汗水而湿透。
我转过头去,看向床边的时钟,时针只指到晚上八点。我似乎是在不知不觉当中睡着了。当我准备直接翻身的时候,脚的重量让我皱起了脸。
这双理当于属于我的腿。其中一只逃离我的意识控制,已经有一个半月之久了。
我的,右脚。从大腿以下没有任何感觉,尽管血液依然流通,但却总是苍白而低温,所以一直盖着电毯。因为腿没有感觉,所以只开着最低的、淡淡的微温。相信就算低温灼伤,我也不会发现吧。至于偶尔会感受到的疼痛,别人吿诉我,那应该只是大脑将右脚的痊愈解读成「疼痛」而已。
如果脚是杂物的话,那么大脑应该就是坏掉的器材吧。
脚枷说不定还可爱一点。自股关节以下,仿佛像是长着铅块一般。
练习时,从秋千上坠落,那一天的事依然鲜明在目。只要闭上眼睛,随时都会像恶梦一般瞬间复听。
在真正的梦中,我也同样一次又一次地从秋千上坠落。
连同这些梦境,全部都是意外的后遗症喔。院长兼主治医生这么告诉我。而我一直觉得「意外」这个词用得相当奇怪。
对于自己在路边跌倒的小孩,父母会说出「这是意外所以没办法」这种话吗?
我犯了错,所以现在才会像这样躺在病床上。不过我觉得这是因果循环,是犯了错的我应得的惩罚。
(「至少保住了性命就好。」)
刚醒来的时候,母亲曾经对我这么说。而我当时也只能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