揍我了。我没有和他打的意思,就只是手按鼻子,抬头看他。
阿春瞪大眼睛,不发一语,以充满不屑的语气说道:
「你又不是我,凭什么说我不可以这样。」
我心想,阿春说得没错。一切就像谎言一样,就像站在一位明白自己离死不远的癌症末期病患的病榻旁,对他说「你不可以死」、「好好加油」。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快回去吧。」
我按着鼻子,沉默了半晌。我在心中暗忖,要是就这样回去,一切就结束了,这件事会永远搁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阿春竟然为刚才揍我的事道歉了,他垂首不语。鼻子的痛楚消退后,我开口问道:
「没关系啦,我没事。阿春,告诉我你妈那具尸体的事吧。」
「为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嘛。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这样?」
阿春叹了口气,显示他放弃守口如瓶了。
「自从她来到家里后,一切全都走样了。我老爸并不想和她复合,但偏偏她是我妈,我老爸不得已,只好将她安顿在家里。『男人就要有宽宏的度量』,这是我老爸的口头禅,但到头来,这种义理人情,只不过成了别人利用的工具……算了,这不重要。结果他们还是无法和睦相处。诚如我所预料的,我妈只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我老爸。都这把年纪了,还老喜欢做些惹人厌的事,不断测试周遭的人对她有多大的包容力,她就是这样的人。」
「然后呢……」
「感觉那好像是许久以前的记忆,甚至会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只要待在这里,就觉得时间的流逝变得很奇特,一小时的时间宛如一年。」阿春打了个哈欠。「之前因为没必要,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第一次造访这里,并不是小五那年和你一起来的那一次。」
那是我五岁时的记忆,我曾和我妈一起来过这座原野。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进来的,应该是我睡着时,我妈背着我通过水渠,带我走进这里的。
我们就像在野餐似的,坐在原野的岩石上。只有我妈和我两人,没有别人。
当时她还很年轻,一直静静望着我。
她当时的眼神并没有带给我安心的感觉,反而是有点恐怖。我妈的膝盖上放着一个橘色的水壶,她取下水壶的杯盖,往里头倒茶。
接着将杯子递向我。
我还记得她涂有指甲油的纤细手指,以及上妆的脸庞。她手中的杯子微微颤抖。
她没叫我喝,就只是不发一语地递向我。
我双手接过杯子。
如果是在其他状况下,我应该会拿了就喝。妈妈替我倒的茶——当然是毫不犹豫就喝了。但当时我看到她脸上浮现紧张的表情,感觉事有蹊跷。周遭的森林和草木,都不断沙沙作响,仿佛在我耳边细语,警告我不能喝。
那块围有草绳结的巨石就在不远处。
我还记得很清楚,有些事是身为幼儿才会清楚明白的。我深切感受到这是一个孤立之地。或许是因为四周被岩石包围的缘故,但不只是这样。那感觉就像只有我和妈妈两人待在一座无人岛上。那里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息,虽然被人类世界孤立,却似乎与另一个世界相通。
我手握杯子,等着看妈妈会对我说些什么。也许她不会叫我喝,而是叫我丢掉。
我妈什么也没说。我一直抬眼静静观察她的表情,此举似乎令她开始感到心浮气躁,我愈来愈害怕了。我不想喝,但我觉得要是不喝的话,一定会挨骂。话说回来,在我面前的人,真的是妈妈吗?该不会是披着妈妈外皮的某种可怕怪物吧?
我将茶含入口中。
母亲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微微低头,手撑向前额,发出一声长叹。
我趁妈妈把脸转开时,偷偷把嘴里的东西吐向草地,我确定她没发现。
我妈低着头,双手掩面,沉默了半晌。
我将杯子还给妈,对她说道:
「我已经喝了,我们回去吧。」
「原谅妈。」
她抬起头来轻抚我的头,泪水在她眼中打转。她为什么哭呢?我看了不禁也跟着难过起来。
我感到昏昏欲睡,意识远离。也许是疲惫想睡,也可能是妈妈掺在茶里的成分多少有一些跑进我胃里。
我作了一个梦,宛如在深海里沉睡了一万年之久。
漆黑湿滑的水包覆我全身,白色的藻屑飞扬。那里没有昼夜之分,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当我醒来时,已是晚上了。
我仰躺在草丛中,满天繁星在空中闪烁。我应该是边睡边吐吧,我呕出的秽物就在一旁。
我感觉背贴着地面,心想,难道是这里的地面不肯放我走?我勉力站起身,想与地面分开。
风从原野上吹过,发出一阵沙沙声响,就像舞台响起一阵喝采一样,旋即又归于平静。
我找寻妈妈的身影,但始终遍寻不着。
我顿时明白自己被独自留在这空无一人的封闭土地上了,那时好冷。
我听见远方传来狼噑般的声音。多年后我才知道日本没有野狼,但当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