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兽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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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往「兽原」,往儿时记忆中的那座岩石走去。

  天空出现数道细长的白云,亮白耀眼。

  我让妈妈坐在之前那块岩石上,和那天一样。她就像人偶般,不发一语照着我的话做。我原本猜想,当她知道要前往「兽原」时,或许会开始讲一大堆借口,但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听话,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让她坐在岩石上,接着站在她面前,双臂盘胸,以夸耀胜利的姿态俯看她。

  你打算怎样?

  以前你带儿子来的这座「公园」,我早就发现了,那天的事我可是一丁点也没有忘记呢。好啦,那天的事你怎么解释?你会觉得羞愧吗?

  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眼中是什么形象,这都不是用这点小钱就能蒙骗过去的,你明白了吗?

  突然间,草丛里一个鲜橘色的东西映入我眼中。在这放眼全是自然景物的风景下,这个异物显得特别醒目。

  我缓缓走向它,拾起那桥色的水壶。

  它几乎没半点脏污,外观还相当漂亮,简直像昨天来这里远足的母子不小心忘在这里的。塑胶光滑的橘色壶身看起来像被一层薄薄的朦胧光膜包覆着。

  我直觉它就是那个水壶。我曾在某本书上看过,在没人清扫的无人岛上丢弃垃圾,就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垃圾还是会一直留在原处。这个水壶也一样在这里搁置了十年……

  它一直在这里等待我今天到来吗?

  我不知道。真有这种事吗?

  我轻轻晃动那橘色的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里头装着东西。

  后来我所做的事,只是一时兴起。如果换作别人身处同样的情况下,应该也都会想这么做才对。

  「妈。」

  我称呼她一声妈,自从她去年回来后,我从未这样叫过她。我露出得意的笑容,让她看那个水壶。

  我缓缓取下杯盖,将壶中的液体倒入杯中。本以为会流出发臭的液体,但倒出的红褐色透明液体却完全不会给人不洁之感,也没发出任何怪味。尽管我一点也不想喝,但它看起来冰冰凉凉,相当可口。

  我脸上泛着笑意,向妈妈递出杯子。那天的情景重演了。

  我妈接过杯子,惊诧地望着它,冷漠脸庞不带任何感情。

  风停了,草木就像屏气敛息般悄静无声。

  她不可能喝的。我只是希望她别再蒙混,好好想想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对此感到羞愧,泪流满面地找借口搪塞,反省,谢罪。如果她这么做的话……

  如果她这么做的话,我会考虑原谅她。

  今后要重新建立彼此的关系,得先做个了断才行。只要她道个歉就行了,没必要喝下它。

  但我妈却将它一饮而尽。

  接着她看着我,仿佛在对我说:「这样你满意了吧?」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也茫然地望着我。我瞥向水壶底端,上头有一行麦克笔写的「小花班椎野春」,已经快看不见了。那是妈妈的字。

  一分钟过了。我死命祈祷什么事都别发生,祈求水壶里的水只是变质的乌龙茶,希望她拉个肚子就没事了。

  妈妈的双眼开始失去神采,她低下头,从岩石上滑落了。

  十年前,我在这里醒来时听到的喝采声于风中响起。

  我手中的水壶掉到草地上,我快步冲向前。

  我妈她痛苦呻吟了两、三声,就断气了。

  之前我在这里昏倒时,到晚上便自行清醒了。搞不好妈妈到晚上也会自己醒来,于是我决定在这里等到晚上。

  在太阳西下的这段时间,许多念头不断在我脑中掠过,我想了好多没意义的理由。

  她为什么喝下它呢?她不可能误以为这是一般的茶,这点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明知如此,她还是喝了它。她认定自己的人生到了终点,才喝下它。

  我之前完全没想到这个装有毒液的水壶会摆在这里,该不会就是我妈自己安排的吧?会不会她早看出我会带她来这里?

  只要妈妈没活过来,便无从得知。这样根本不算是做个了断,简直就是夹着尾巴逃跑。最后被逼到这一步,却又逃跑了。难道她认为这是悲哀的她最适合的葬身之所?再也没有比「看别人陶醉在自我满足的理由中」更教人郁闷的事了。

  快起来啊,我焦躁地在心中暗忖。够了,你快睁开眼睛吧,虫子会吃你哦。但妈妈还是动也不动。喂,都这时候了,你还是非得给人添麻烦才高兴是吧?

  四周变得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不管我再怎么想,也改变不了她躺在这里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杀了自己的妈妈?

  我没有丝毫复仇成功的满足感,反而是遭人背叛的感觉很强烈。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冰冷、崩解了。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啊。

  我坐在妈妈的尸体前。她曾念绘本给我听、替我烤蛋糕、背我,尽管我不愿想起(明明以前从未想起过呀)这些过往画面,它们却还是一一浮现我脑海。我无比后悔。

  有人坐在绑着草绳结的岩石上,注视着我。是我小时候那名身穿和服、在夜里现身的男孩。男孩静坐不动,以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他虽什么也没说,但感觉就像在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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