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昭和初期(注:昭和为日本年号,期间自一九二六年至一九八九年),秀作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
九岁时,他在镇上的椅子工房当学徒,那里包吃包住。而少年时期的他,每天为了生活四处跑腿。小学毕业以后,他的生活就只是在寝室和工房之间来往而已。秀作的青春始终局限于狭窄的世界之中,但他并没有任何不满。不,或者该说他连思考的空闲都没有,只能拼命讨生活。
秀作是学徒,还不能独立制作椅子。师兄工作时,他只能在一旁打杂。当然,他对这一点依然没有任何不满。所有学徒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自立门户,但秀作并没有这种梦想,因为他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世界在这个工房中完结。
虽然秀作如此消极,但周围对他的评价并不坏。他唯一的长处就是勤快,总是比任何人都早进工房,比任何人都晚离开工房。大家都明白这一点,所以特别疼爱秀作,就连沉默寡言的师傅也常对他说些慰劳的话语。然而,秀作不埋怨,也不撒娇,只是谨守本分,埋头苦干。
或许是他不懂得奢求吧?他既不是自轻自贱,也不是灰心丧志,可能只是认命认分而已。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自己的价值有多少,他完全没兴趣。他是个平淡无趣的人,只懂得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担心秀作将来的反而是他周围的人。缺乏年轻气息,或该说缺乏活力的秀作,今后该何去何从?他们对此感到忧心不已。
虽然他目前看来没希望成为椅匠,但只要好好学艺,或许能够脱胎换骨。勤快专注对于椅匠而言,是种至高的才能。要得以精通一门技艺,需要一段漫长的岁月,而秀作的意志力熬得过这段岁月。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才格外可惜。光是勤快还不够,没有野心,是难以成长的。总有一天我要自立门户、我要打造出最棒的作品,出人头地——秀作没有这样的野心。
有时,投资工房的贸易公司老板会来工房参观。老板也很欣赏秀作的老实,但同时也为他的未来忧心,因为他知道,没有野心的人无论在何种世界都难有作为。关心秀作的人们,无一不怀着这种失望的心情。
只有一个人对秀作投以不同的眼光,那就是老板参观工房时一定会陪同前来的女孩。她是老板的女儿,工房里的人都叫她「大小姐」,秀作也跟着这么叫。打从一年前开始,只要大小姐来工房,秀作就得负责照顾她。
「我爸一和师傅聊起来就没完没了。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只有你一个,你来陪我。」
「……可是我是打杂的,不能偷懒。」
「怎么,很认真嘛!没关系,我会跟师傅说一声的,这样就行了吧?」
大小姐丝毫不容分说。她个性倔强,硬拉起秀作的手就走;秀作坚持留下来工作,大小姐便想方设法,拉他出工房。师兄们看着他们俩过招,不禁苦笑,最后索性叫秀作去休息。
「工房好闷喔!我听他们说你整天都窝在里头不出来。大家都称赞你,但是我才不。你不陪我说话,我好无聊喔!」
秀作对任性的大小姐感到退避三舍,但他又不能反抗「老板的掌上明珠」,只好不情不愿地陪伴她。
休息时间结束后,大小姐依然不离开秀作身旁。秀作本来以为她看着自己打杂会嫌无聊,但大小姐却不厌其烦地缠着秀作。有时师兄们收工以后,她还会留下来陪秀作打扫作业场。
「你不做椅子啊?」
那天,大小姐的态度特别挑衅。
「我还是学徒,连工具都不能拿。」
「你自己偷偷做就好啦!废材料总可以用吧?」
的确,有些人靠这样来磨练技术。光看不实践,偷不到技术。如果被发现,少不了一顿骂,但这是椅匠必经之路,师傅和师兄应该都会原谅他。可是——
「我不能擅自使用工具。就算是废材,也容不得我浪费。」
「唉,真是个无聊的男人。我喜欢这个工房做出来的椅子,既漂亮又有质感。这是因为这里的师傅手艺好,我猜他一定磨练了很久。光是勤快,技术是不会变好的。」
她劝告秀作,就算违反规则,也该磨练自己的手艺。这是师傅他们就算有也不能说出口的念头。他们器重的就是秀作的老实,怎么能教他投机取巧?而秀作也隐约察觉了大家的心思。
「不如这样吧!等我长大,自己能买椅子的时候,我会买这个工房制作的。而你就要负责做那张椅子。」
「不可能啦!就算我能做椅子,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二十年,不,说不定得花三十年。」
「我等不了那么久,顶多五年。」
「绝对办不到。」
当时的人再怎么快也得等三十岁左右才能出师。秀作这时才刚满十五,好不容易能在师兄们身旁打杂。
秀作懒得说明,只是一再地坚持办不到。大小姐似乎没打算聆听他的意见,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要有证据证明是你做的才行,可是又不能伤了椅子,该怎么办呢?欸,你也快帮忙想个暗号啊!」
秀作不明白大小姐为何提出这种提议。结果,大小姐单方面订下「暗号」之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一来工房便缠着秀作不放的大小姐,和虽然嫌烦却还是陪着她的秀作。他们俩的关系相当奇妙,像是朋友,又像是情侣。但,他们从未确认过彼此的心意。
之后,过了五年。
时值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全力复兴。美国企业进驻日本,在盟军总司令部的指导之下,日本逐渐美国化。
秀作所在的工房本来就是生产外销欧美的西洋椅,因此订单大增。随着母公司扩大营业,工房也扩张了。年满二十的秀作终于脱离打杂阶级(但他的工作并没有太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