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特别短篇 仰望天空

目光、有人挑战似地回看,什么样的孩子都有。洋三就是由各自的表情中找出可能性,然后将他们送上球场。

  「你可以吗?」

  「可以。」

  「好,去吧。」

  「啪」地在背上一拍,然后送出场。虽然结果各自不同,不过送出去的背影个个都是挺直而充满朝气,背号清晰地浮现在正午的阳光及球场的尘沙之间。这里既没有阳光、飞舞的沙粒也没有背号,只有干净的白墙、铺着地毯的地板以及身穿白衣的年轻医师。这位医师被洋三一盯就挪开视线,没有自信地垂下了目光。

  「医师,请跟我说。」洋三压抑着快要发颤的声音,保持平静耐着性子问道:

  「内人最短大概还可以活多久?」

  「嗯……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大约一年到一年半。」

  「一年……」

  就只有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怎么会有这种事。结婚已经超过三十年,洋三身为高中棒球社教练,过着只有棒球的岁月。有棒球、有球棒、还有甲子园。选手们奔跑、投球、挥棒。欢笑、流泪、咬着嘴唇、把手高高地伸向天空。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三十年,结果却只剩下一年,短短的一年。

  「那……」

  洋三吞了口口水,脑子里似乎有昆虫绕圈飞舞,嗡嗡嗡嗡地吵得完全没有办法思考。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教练,我该怎么办才好?

  要是被孩子们这么一问,自己想必会毫不踌躇、毫不留情地加以喝斥:

  混帐,自己该做什么,用自己脑袋去思考。

  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寻觅而获取解答的人是强悍的,能够拥有不只身为球员、而是身为人类的某种韧性。所谓指导者并不是任凭己意来操纵选手,而是要教导这些年轻的灵魂,确认身为一个人那份足以尊重、信任自己的韧性,让身体能力伴随着思考能力同时累积。然而,此刻洋三脑子里却有昆虫在飞,无法思考,忍不住对相当于儿子年纪的医师出声哀求:

  「我该怎么办,医生,请你跟我说。」

  脑子里有一半空白、一半麻痹拒绝思考。一旦思考了就得接受现实,只要动了感情,现实就会跟着来袭。很想什么也不考虑、什么也不感受,就像木偶一样照着别人的话去做。

  「井冈先生,夫人还活着,之后也会随着你一起生活。」

  医师紧紧交缠着手指,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细线。

  「夫人该怎么样活下去,这点必须由你来思考。除了你,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

  这是春夏之交的时节,整面玻璃的外头是整片薄云的天空。直到现在,洋三都还清楚记得从云层之间所看到的蓝色天空。

  虽然没有告知医师的诊断,不过圣名子似乎明显察觉了自己仅存的时间还有多少。

  一边在床上梳着头发,一边若无其事地笑着:

  「放心啦。我是巳年出生的,脾气很硬,这点你最清楚。对了,得遵照医师嘱咐才行。用不着担心啦,我会好好训练的。」

  「训练谁?」

  「当然是你喽,在说什么呀。我会教你自己一个人生活的诀窍,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会感到困扰。我会好好加以训练,你要有所觉悟。」

  洋三半是发怔地望着妻子边这么说边微笑的面容。该说这张笑脸是强韧、乐天还是迟钝,洋三找不到言语来加以形容。只知道圣名子的笑容既不是勉强装出来的假笑,也不是自暴自弃的笑,所以才更加迷惑。

  换作是我,我办不到。

  在被人宣判死期之后,居然还能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怎么想都不可能。就算好不容易看开、重新再站起来,一定也会沉沦、郁卒地度过好一段时期。

  女人实在是了不起。

  即使是自认为身心都已彻底熟悉的妻子,还是有洋三从来未曾窥见到的未知的部分,深不见底的场所。之前对圣名子所抱持的怜悯之情转为敬畏之意,洋三于心底再次低语:

  实在是了不起。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圣名子相当地顽强。不但度过了医师所说的一年、两年,还在家里迎接第三年的春天。在圣名子出院的同一时间,洋三就用接近放弃的形式辞掉了教练一职。对于沉浸在棒球之中的岁月,洋三并没有后悔或是忏悔的意思,只是此时此刻,不论做任何牺牲,他都想待在妻子身边。就算抛下了棒球也不觉得可惜,有生以来第一次认为棒球也没什么。

  还在迷恋之中。

  洋三深切地这么觉得。还是如此地迷恋,或许和相遇当时的热情不同。并非那么急切地渴求,胸口浸润的是更为柔软、更为安详的念头。不想失去这个女人,想要和她一起活着,就算只是多一天也好,打心底这么希望。是啊,还是这么地迷恋。

  独生女真纪子抱怨生下第二个儿子后身体不适的时候,圣名子毫不犹豫地决定要将长男巧接过来带。

  「可是你也想想自己的身体。就算时间再短,带个不满三岁的小孩还是挺辛苦的。」

  「靠你不就得了。」

  圣名子果然不以为意地这么断言。

  「哪!不好意思,就靠你了。我想和巧一起生活,你和真纪子老是吵架,她还宣告说只要父亲还在,自己就绝对不会回来……所以我把和孙子一起生活当作不可能的梦想,然后放弃。没想到居然有可能一起生活,虽然对真纪子不好意思,不过这可是神赐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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