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
「……明天会想到吗?」
「……会想到的,明天一定会。」
听到来自上铺的回答,感到十分安心的我拿起了床边桌上的油性麦克笔,缓缓转开盖子。我起身看向墙上的月历,伸手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一条线。这些规则排列的斜线,已经可怖又可畏地侵蚀掉西月这一页的三分之一了。
「晚安……哥哥。」
上铺没有任何反应。不过这多半又是被某种偶然给挡下来了吧。我拉了垂在灯泡下方的绳子一下,把眼镜放上床边桌,欸嘿嘿地笑了笑之后,闭上了眼睛。
3
哥哥主要的工作是帮狗安乐死。
全国一年约有四十万只野狗,还有饲主放弃饲养的狗(以及猫)被送到收容所。当中不晓得有几分之一,总之哥哥每天每天都会经手数十只小狗,把它们送去瓦斯室。
虽然还有使之内脏破裂的真空处死、注射药物,还有扑杀而死等安乐死方式,但是大多都用瓦斯。不管是被人丢弃还是迷路,狗儿只要被送进收容所,若没有在三天之内找到愿意领养的人,它们就会被迫吸人满肚子的瓦斯,强制前往另一个世界。所谓动物爱护中心,只不过是徒有美名的现代奥斯威辛集中营(注:二战时期德国屠杀犹太人的集中营之一。位于波兰的小城奥斯威辛。)罢了。
当然,哥哥也不是想成为现代希特勒才为了这种工作挥洒汗水。虽然跛着一只脚、脸上总是带着阴惨表情的哥哥的确给人一种准连续杀人狂的印象(可能会让看到他的人兴起一股这个人也许会在人群之中突然开枪扫射的不安),不过他绝对不是那种「在人类社会中所承受的压力,就用杀死小动物来彻底消除!」之类个性残暴的人。从小就和他在一起的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但是说到他为什么有办法长年从事这种残忍的工作嘛……我想这应该是哥哥与生俱来的才能(深信不疑的程度?)吧。我个人研判,那个「自己看不见的世界就不存在」的究极原理,肯定和这个问题有所关联。
以前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刚升上国一的哥哥曾经偷偷告诉我一件事:「我现在被一种『关上自家玄关大门的瞬间,至今一直存在于门外的风景说不定就会全部消失』的妄想附身了。」
哥哥之所以会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刚放学回家的我正好撞见他在没有半个人的地方,仿佛在抵御着什么东西似地,不断将玄关大门开开关关。满身大汗、认真无比的哥哥,的确需要稍微解释一下他那个模样。
我想,与其说当时的哥哥正值青春期,还不如说是正处于容易被各种哲学性思想附身的年纪(现在觉得那真的很像国中生会所做的事,是段让人会心一笑的回忆)。当然,那时不到十岁的我根本连哲学的哲字都不认识,只专心听着哥哥像是掩饰害羞一样滔滔不绝的说明。我只记得他说得实在太有道理了,所以我连握着书包背带的掌心都泌出了汗。每一次点头,龙猫钥匙圈就会叮叮咚咚地摇来摇去,代替我附和哥哥的话。
「听好了,奈奈濑。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因为它们深信自己存在,才得以存在的。所以我一直忍不住觉得,实际上只要稍微不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说不定就会被省略,然后消失。也就是说,现在这个世界,其实只完成了我们视线所及的范围而已。如果我们往前走一步,世界就会增加一步的量,同时背后就会减少一步的量。我猜就连学校也会在我看不到它的那一瞬间突然消失。我知道,是气氛让我知道的。老师和班上那些家伙也全部消失……呃?啊啊,对了,我就是知道,是气氛让我知道的。当我现在和你说话的时候,我的背后搞不好就只有一片空白的空间也说不定。所以我必须像这样突击检查,确认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偷工减料。就是监视啦、监视。也可以说成监察。」
过了好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世界上相当知名的思想(?)。我把《骇客任务》三部曲全都看过了,内容还挺相似的。我不知道当时还只是国中生的哥哥基于什么理由才会出现这样的想法。不过至少在那之后,我又多次目击到哥哥正在突击检查这个世界。
等到我升上高年级,不知为何,哥哥和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就连开口说话的次数都越来越少,所以我不知道那个仪式到底持续了多久。哥哥究竟有没有看到一片空白的世界呢?尽管我认为他不至于到现在还相信那件事,不过有办法在辞职率异常高的传说单位里每天不断地处分小狗,理由应该就是这个吧。我猜在瓦斯室的门关上的那一刻,不管是狗还是墙壁,所有的一切都会立刻在哥哥的脑中消失,变成一片空白。这都是因为这个伟大世界的偷工减料。
我想大部分的人只要一听到哥哥的职业,就会「啊啊……」地了解他的阴鸷。尽管他是如此惊人的不亲切,可能也会被宽大地解释成「要是每天都做那种事的话,任何人都会变得怪怪的」。的确,我当然也是这么想。因为我现在仍清楚记得,当初伯父把哥哥捡回来的小花狗丢掉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的哥哥一边哭一边发脾气的样子。
但是,他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完全不笑,真正的理由其实和他的职业完全无关。
让哥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我。
哥哥连我的手指都不碰。我和哥哥总是分别睡在双层床的上铺与下铺。有很多事情,我们都必须假装自己没发现。不论是在视力正常的眼睛上戴上眼镜,或者是完全不性感的运动服,诸如此类。我们彼此都必须让自己假装没发现的能力提升到最高才行。
嗯嗯,这样当然很累。
4
当家中的门铃叮咚一声响起时(那声音实在太像小孩子装上去的玩具),奈奈濑正看着摊开在矮桌上的笔记本,和平常一样努力想着可能会让英则高兴的表演。
虽然的确有点出其不意,但是让身体整个弹跳起来、反应稍嫌大了一点的她,额头上皱起了明显的皱纹,双手紧紧握着拿来防身也完全不可靠的自动铅笔,就用这样的姿势僵在原地。
「怎、怎么办……」
泪眼汪汪的奈奈濑像是对着自动铅笔求救似地低声说道,接着左右看了看这个不甚宽敞的房间。就在她决定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