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冬之旅 第四章

让充分加热的热水从头顶淋遍全身了。双手搓洗粗糙黏腻的脸颊,再仔细擦洗脖子。打湿油腻的头发,尽情地用指腹搓揉头皮。冰冷的身体被莲蓬头强劲的水柱冲刷得太舒服,不由得像个大叔似的发出「呜喔……」的呻吟。睡醒时宛如一直被埋在冰冷泥土里的肉体,现在也清楚感觉到血液循环已逐渐恢复正常。脑中突然想起莉丝白,那部著名北欧悬疑推理小说的女主角。(注:Lisbeth Salander,为《千禧年三部曲》女主角,已故瑞典作家史迪格•拉森的作品)

  被枪击后埋入土里的莉丝白,虽然从土里爬了出来,却无法像这样冲个热水澡。头上被枪射穿一个洞,还要在那骯脏寒冷的地方躺多久才行呢。真悲惨,虽说这是别人的事,不,根本就是虚构小说里的事,这种体验还是未免太过分了。记得自己是在住院时一口气读完系列作品的文库本。当时还因为太想看续集,请母亲跑遍附近书店都找不到,急著想订书时,教会了她怎么从亚马逊网站买书。

  这么说起来,正是在住院的时候养成边淋浴边刷牙的习惯。

  要在三十分钟内完成各种事,对受了伤动过手术的身体来说时间实在不够。于是当时想尽办法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过,今后应该再也不会这么做了吧。一方面已经察觉这是件奇怪的事,另一方面身体早已完全听由自己使唤,身上也不再随时插著点滴管,更没有时间限制,没有排队等洗澡的其他病患,也没有来检视状况的护理师了。

  现在想起住院时的事,觉得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用莲蓬头里的水冲掉背上的泡泡,万里这么想。

  当时的记忆,如今就像小说情节一样感觉遥远。被埋在土里的莉丝白•莎兰德。百无聊赖的多田万里。

  压下喷嘴,将沐浴乳挤在海绵上。记忆接二连三地牵扯出来,在脑中复苏。闲得发慌的时候,万里经常在病房大楼与诊疗大楼之间的空中走廊上,站在窗边恍惚地俯瞰下方。

  空中走廊有两层楼高,从窗边望出去,看得见病房大楼一楼的小侧门。那里有张长椅,旁边放著一个菸灰缸,形成阳春版的户外吸菸处兼聊天区。平时总有两三个「喀啦喀啦」拉著点滴架的住院病人待在那里。多的时候连座位都不够坐,大家一起沐浴在阳光下慢慢抽菸。

  空中走廊随时都有人忙碌地走来走去。万里什么也不做,就站在那里看行经走廊的人,把影子落在长椅上的人们身上。在太阳光照射的角度下,白黑白黑白黑……光影如闪光般交替变换。光是这一幕,他就能看上许久。

  把身上的泡泡都冲乾净后,关起莲蓬头。伸手去拿这几天来一直挂在门把上晾乾,却一直没清洗乾净的浴巾。虽然也曾听说这么一来,等于将浴巾上繁殖的细菌擦在自己身上,反正用的人只有自己,这么大条毛巾谁想每次用过就洗啊。无法接受用淋浴的水漱口,却能接受用充满细菌的浴巾擦拭身体。还真是不把这双重标准当作一回事。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就是一个人住才有的特权啊。擦著身体往房间里走,冷得赶紧关上铝窗。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来著啊?

  出神地盯著再次打开的电视,还残留水滴的身体赤裸著呆站屋内。虽然冷,万里发现更受不了的是喉咙里的乾渴,于是从冰箱里拿出放在宝特瓶里的茶来喝。结果好不容易暖和起来的身体,又从内部冷了起来。早知道应该先微波加热再喝。喝完之后才想到,也已于事无补。

  好啦,所以,今天到底是怎么来著?

  是星期几来著?要干什么来著?

  到底是什么啦,为了什么活著来著……昨天,睡前肯定有什么……

  (──啊啊。)

  浴巾还披在头上,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目光所及之处,是自己光脚脚尖的前方。

  再走出一步就会踩到的地方,放著连接充电线的智慧型手机。

  还问什么「什么来著」呢。

  感觉自己身上也有黑白交错,像涂满一明一暗的光影。

  轮到白的时候什么感受都没有,但现在轮到黑了。

  昨天,和柳泽……对了。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束手无策之下,才会一头撞进座垫里,就那样身体动弹不得,明知会愈来愈冷,却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心想这样也好,怎样都好了,再也醒不来也没关系──就这样闭上眼睛。

  没错,昨天。

  香子顺利回到社团,祭研的人们带著比平常更不知节制的高昂情绪结束练习后,香子只说「造成一场骚动真是不好意思」,对大家一鞠躬就回家了。

  在那之后,万里和琳达一起试著联络柳泽,然而他既不接电话,当然也没回Mail。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万里姑且试著自己走去柳泽住的公寓看看。琳达原本也说要一起去,顾虑到两个说谎的共犯却一副感情融洽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似乎只会造成反效果,就把琳达留下了。

  就算他再也不原谅自己,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尽管心里这么想,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能再一次真心地,打从心底没有任何虚伪地向他道歉,好好说明。因为自己不只是瞒著他,根本就是欺骗了他,这是可以肯定的事实。比起只是瞒著真相没说,自己的罪过要重得太多。在排练室时的,只能算是纸包不住火的告解与谢罪,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明知和柳泽之间的友情已被自己亲手破坏,万里还是不愿把两人之间的交情看得那么轻。

  到了他家之后,也不知道他是假装不在,还是真的还没回来,不管敲几次门,就是不见柳泽现身。

  站在不知道来玩过几次的柳泽家门口,万里颓然蹲踞在地,双手蒙著脸。至今的那些日子──那些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如今彷佛发出崩裂的声音,一切都在瞬间解体消失。

  靠自己的力量已无法阻止溃堤。同时万里也察觉到,尽管面对的是无力回天的崩解状况与不可抗拒的毁灭过程,自己却无法向任何一个人传达。现实是一把大槌子,朝背脊猛力一敲,把万里敲得倒地不起。要再站起来是很困难的事,而且已经没有能够求助的对象了。想想看,还能对谁诉说?二次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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