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就是因为这样吧。强者为了不让弱者害怕,所以才用这种方式贴心地隐藏他的强大力量。自己却连这点事都没能察觉,打从心底依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说起来根本是陌生人的大叔。所以,当知道他不可能站在自己这一边帮助自己时,才会认为遭到背叛而那么受伤。正因为自以为不会遭到对方反击,才会那样毫不掩饰情感地对他大吼大叫。
被自己在同样心情下视为陌生人的,还有「另一个大叔」。那边那个大叔,只要一被万里依赖就会很高兴,平常虽然没有紧密的接触,一旦发生什么事,最后一定都会站在自己这边,一定会出手帮助自己。对自己而言,那个大叔就像是将「最终防卫线」这个字具体化之后的存在。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万里才会下意识地依赖起同为「大叔」的香子家老爹吧。这是一种和比自己强大的生物相处的战略。
真蠢啊。万里心想。又不是世界上所有大叔都会有相同的反应。那「另一个大叔」是特别的存在啊。相遇时虽然是个陌生人,却是自己独一无二的亲生父亲。
万里和老爹都突然不再说话,车内的气氛实在令人喘不过气,只有车子继续行驶在太过安静的夜里。
「对了……」下了高速公路后,愈来愈接近万里住的那条街时,老爹才再次开口:
「……不久前,香子突然问我,医生什么时候会开抗焦虑药物给病患?记得她是这么问的,明明从来不曾对我医院里的工作感兴趣……」
「……香子她这么问了吗?」
「嗯。因为实在太唐突,问题本身又太笼统,所以我当时只能回答『期待有药效的时候』。结果香子又说:『换句话说,那位病患正受焦虑所苦,是吗?』我回答她:『没错,就是这样。』话题就结束了……我想,她问的应该是多田同学的事吧?」
心脏猛然一跳,是一种教人不愉快的跳法。
「医生是不是开了什么药给你?」
「是。」
等一下。万里心想。
「……不……不是的。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说出这件事,完全不是想拿这个拒绝你们交往。真的不是。我不是那种人。之所以现在问你这个,只是觉得香子会突然重新思考和你交往的事,说不定和这个有关……」
老爹似乎一边打方向灯,一边斜眼偷瞄万里的表情。明明察觉到他的视线,万里却连转身都没办法。
医生确实开了抗焦虑的药给自己。
暑假回静冈接受主治医生诊疗时,医生开了那个给自己当作镇静剂。可是这件事并没告诉过香子。因为不想让香子担心,关于这个,万里什么都没说。自己答应过,不会让她担心,不会让她感到不安。
(──原来是这个。)
啊,也就是说,原来是这样。
完全无法回应老爹的问题,万里用力闭上双眼。
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总之香子发现了医生开抗焦虑药给自己的事。也因此知道了自己正感到痛苦不安。
于是,香子试图给自己力量。从家里拿出别人送的肉,还安排聚会,约了好友们一起来吃。
结果自己却从聚会上逃出来。这是近在昨天的事。
不管答应过什么都没用。不管多努力都不行。多田万里果然已经损坏得无可救药了。脆弱、不安定,会让加贺香子的内心蒙上阴霾。老是带来坏消息,幸福平静的生活无法持续。想要断绝关系的人,也总是多田万里。至今一直是如此,想必今后亦然。她一定是完全认清这点了,今天才会这样。
终于,被她拋弃了。
***
路上没有塞车,两人就这样默默不语,很快地抵达万里公寓楼下。万里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嚅嗫著道了谢,勉强打了招呼后下车。老爹特地从车窗内探出头,对站在夜路上的万里轻轻点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银色轿车沿著公寓前的马路离开。万里一直目送著逐渐变小的车尾灯,直到几乎看不见为止。
就这样,自己又是孤单一人。
周遭非常安静,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彷佛在说「今天已经打烊了」。冷彻心扉的夜晚,黑暗之中看得见自己吐出的冉冉白烟。
转过身,走几步路就抵达公寓入口的玻璃门前了。推开那扇门,检查信箱,搭电梯上楼,再走几步就是自己的房间。
开锁,开门,回到房里,一阵暴风雨似的甩开包包,脱下衣服,走进浴室刷牙,总之,先把今天接触到皮肤的所有东西都冲掉,钻进被窝里睡个觉吧──明明心里这么想,身体却动不了。
站在公寓大门前的走道上,连撩起垂在鼻尖的头发都办不到。双腿像被绑住,彷佛只要动个一毫米,这险恶的状况就会将未来永恒的人生染上无法改变的颜色。脚底变成「没救人生」的印章,只要脚一离开地面,「没救人生」的印记就会变成脚印,留在人生里。不过,现在脚还没离开地面所以还安全……认真想著这种事的自己,可说是正在逃避现实。
不过,他也不打算继续刚才在香子住的城市里做的事。自己脑袋还没坏到想站在这里等待香子,以为她总有一天会出现。
已经很明白了,香子根本不会因为察觉「搞错什么」而回来。把递出去的戒指看成借款申请书而逃跑!不会有这种事。其实香子是某种妖怪变的,只要碰到戒指的神圣光芒就会化成一团烟雾,所以只好赶快逃跑!也不会有这种事。更不可能是因为突然肚子痛而临时跑掉。
香子已经决定拋弃万里这个男人了。
认为他再也不值得继续交往。
总觉得在理解这件事的瞬间,自己的某个部分已经确实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