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鹭与雪 鹭与雪

不过毕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桐原家是出俊男美女的家族。胜久先生虽然表情有些冷漠,却让人感到有一股年轻军人的凛冽之气。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也许有不少千金小姐要沮丧、失望了。

  哦,差点儿忘了。虽然不是报纸上社会栏目登载的那种新闻,哥哥带来了一条出人意料的资讯,是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那个──「肚围」的事情。

  「真是让人捧腹大笑。」哥哥说。

  「怎么啦?」我问。

  「我见到了当时和芥川一起住在鹄沼的那个旅馆里的人,一位叫葛卷先生的人。」

  据说此人是在芥川生命的最后几年陪伴左右的人。哥哥的大学里把他请来,问了他很多关于芥川的事情。

  「大家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有宗教方面的,也有政治方面的。于是我也举手提问了──问了那个『肚围』的事。」

  「哎呀,真是的。」

  不过提这样的问题也许和哥哥正相称。

  「没想到,还实有其事呢──芥川先生因为长得太瘦了,所以站起来的时候啊,肚围就刺溜地滑落了下来。可是先生却没有发现,就那么去了澡堂。从澡堂回来,才发现肚围正襟危坐在坐垫上,等著先生的归来──据说就是这么回事。哪是什么鬼怪故事,根本就是一则笑料嘛。」

  「啊──」

  这可真叫人大感意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肯定会想──那澡堂里的另一个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是啊。」

  「那个啊,据说其实也不是什么瘦得出奇的青年。」

  「那是什么呢?」

  「据说啊,在去澡堂之前,两个人在说一些阴沉郁闷的事情。等到夜深了去洗澡,没想到芥川先生在黑乎乎的楼梯上踩了个空,一骨碌滚下去,那奇怪的样子像是在练倒立。于是一番大笑──然后来到澡堂,打开澡堂的门一看,没想到旅馆的老板娘在洗澡。『哎呀』一声退出来,笑著返回房间。最后压轴的滑稽一幕,就是那个『肚围』。」

  「完全不一样嘛。」

  就像短音阶的乐曲和长音阶的乐曲那样,音调完全不同。

  「嘿,这就是现实──让平淡无奇的种子开出奇葩。作家就是这个样──如果跟现实生活靠得太近,也许对很多事情都会感到幻灭吧。」

  哥哥说著笑了起来,我在当时也颇有同感。

  可是,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重新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却渐渐感到脊梁上生出一股寒意。

  芥川写的文章的确与所发生的事实完全不同──从中我们能够看见什么呢?是作家旺盛的创作活力吗?可是,这篇文章却是以「杂记」的形式写的,不是小说。如此看来,倒不如说是事实变著方式向芥川靠了过来。

  如果说芥川是在第二天写下了这篇文章的话,那么那时他所记录的应该是「理应存在的昨天」吧。

  旅馆的老板娘以为深更半夜该没有客人洗澡了,就自个儿进浴室洗澡。我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老板娘身上脂肪的光泽。当然,我无法知道现实中的老板娘是胖还是瘦。

  可是,我的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个在闷热的水汽中若隐若现的肥胖的身体──把这样一个淌著水珠的肥胖躯体,写成「一个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的青年」,这种心理让我害怕。

  各种各样的邪魔,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隐藏在人们的内心深处。

  第二十三章

  昭和十一年的第一轮红日朗朗升起,新年伊始,好一个明媚灿烂的元旦。

  麴町迎新年的有名的活动是,在开阔的原陆军驻地医院旧址上放风筝。哥哥身穿藏蓝色底子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头上浅浅地扣著一顶帽子、手持一只特大的风筝出门的时候,我也总是跟在后面去看热闹。两个人的脸蛋都被新年的风吹得通红通红,手指上还散发著出门前吃的橘子的甜香味。

  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怎么悠然自得的雅吉哥哥,如今也已不再去放风筝了。在我的记忆里,蔚蓝的天空广袤无际,各种各样形状的风筝,像是要填满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似的,一摇一摆地飘荡著。

  护城河边宽阔的大马路上,高宫厚禄的贵人们乘坐的汽车、马车络绎不绝地向樱田门驶去。一年一次的这幅情景又在今天重现了。这是前往皇宫正殿朝贺的行列。

  与燕尾服相比,胸口佩挂著金丝缎、帽子上装饰著白色羽毛的武官大礼服看起来更有意思。桐原家当今户主侯爵先生是陆军中将,当然也应该穿著那身华美的大礼服进宫了。

  我们要在学校举行新年庆祝典礼。在送我去学校的福特车里,我想起了去年庆典时老师对我们说的话。

  「我们的语文老师说呀──新年伊始要许愿。」

  「不是好事吗?」贝琪小姐应道。

  「可是啊,老师说:『许了愿就一定能如愿。』这不是很不负责任的说法吗?」

  「……是吗?」

  「咦,难道不是吗?愿望这东西,十个里面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能够如愿呢──正因为不容易实现,才特特地地许愿的呀。」

  贝琪小姐听了我的话,停顿了一下说道:

  「……小姐,您和那位老师,谁的年龄大?」

  「咦,你问的问题好奇怪哦。」

  「老师的年龄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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