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依自然起伏的地势而筑的假山,却让人恍如置身于日光的深山老林之中。
道子小姐脸朝著前方,用一种略带困倦的声音说:
「英子小姐也经常看报纸吧。」
我站在她旁边说道:
「哪里说得上经常呀。」
大概是为我著想吧,道子小姐仍然是一身从学校穿回来的水兵式制服,和我一模一样的打扮。因为脚上穿的是鞋子,所以走起坡道来也方便。
「前几天,报纸上登了新兴财阀的抬头与崛起。」道子小姐说。
「啊。」
「说是新的财阀迅速和军部结合在一起,势力日益膨胀……统率企业集团的控股公司像养鸬鹚捕鱼的渔夫一样,操纵几十家子公司,获取巨大的利益……」
后半部分听起来好像在照本宣科。我重复著含糊其词的「啊」应答著。道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有些怪怪地说道:
「不过,也有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那口气听起来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一边是旭日东升步步登高的瓜生财阀的嫡出长子豹太公子,一边是不久的将来的陆军大臣桐原少将的次女道子小姐。虽然这两个人的订婚和解除婚约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可是毕竟谁也不会当面提起这个话题,得有所顾忌。
瓜生财阀是靠老当家牙寅即寅之助的个人声望维系著的。随著过于出色的老父突然去世,可叹瓜生家族在顷刻之间便失去了渔夫管理鸬鹚的「魔力」。
与此同时,豹太公子人品上的缺点也以种种方式暴露出来,婚约失去了意义,只好解除婚约了事。我寻思著,道子小姐大概是想跟我谈谈她的个人问题吧。我们穿过树林,来到一个高岗上。俯眼望去,池塘的一部分坦坦荡荡地舒展在眼底,波光粼粼。宏伟的桐原府第,后面是大片的草坪,再往里面还有一座各国大使也经常光顾的宫殿般的洋馆。七月日长。远处的风景都还拖著浓密的影子,树木和建筑物轮廓分明地浮现在地面上。道子小姐开口说道:
「我在游园会和派对上也跟各色各样的男士说起话来了。」
登上石阶,更高处有一座四方亭,供人坐著休息。我们并排坐了下来。远远地望见显得小巧的富士山。这该是筑园者的匠心吧。真是奢侈的借景【校注:借景(view borrowing),古典园林建筑中常用的构景手段之一,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将好的景色组织到园林视线中的手法,有收无限于有限之中的妙用】!当天空染上夕阳的余晖时,肯定非常美丽。
第七章
道子小姐提到的一个普通财阀──这叫法有些不妥,就是以前就有的、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财阀的名字。
「我和一位在那里供职的子爵先生交谈起来。不过,那位先生有些与众不同。」
我带著疑问地歪著头,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帝大毕业后就进了那里。反正是高管候补啦。讲门第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可是啊,受了一位大学校友学长的影响。不是有句老话叫『从小看大,三岁知老』吗?」
「是啊。」
道子小姐稍稍压低声音道:
「那位校友学长──据说这个人也是个华族,有一次聚会的时候来到子爵先生的府上,不知在谈什么事情的时候,谈到了自己将来的人生道路。子爵先生那时还年幼,他用孩童淳朴的耳朵听了那些话。」
「──什么话呀?」
「那位学长说啊,『我虽然身在财阀,可没打算到中央做官。我的目标是要改善煤矿工人的生活。』」
在社会现实面前觉醒的华族人士,往往成为报刊杂志嘲讽的对象。特别是眼下,不少年轻的华族人士,由于为非法活动提供帮助,相继遭到逮捕。我们学校里的老师们,最怕的就是这种事──对于不谙世事的雏鸟必须正确引导。这是压在老师们头上的最高指示。
在现在,这种话题可不是能够随便说的。能够对一个少年如此慷慨陈词,恐怕是由于生活在昔日大正年间的时代氛围中的缘故吧。
道子小姐继续说道:
「这番话让他深受感动。他说呀,自己不想做高管,不管以什么形式,不愿做高高在上的人,只想去一个能够关注劳动大众的部门……在那些叫喊革命的人看来,也许太不显眼,太微不足道了,可是我却感到一种少有的诚恳……也包括他把小时候听过一次的事情牢记在心这一点。」
道子小姐一边拨弄著佩戴在胸口的徽章,一边继续说下去,那语调与其说是在讲给我听,倒不如说是在讲给自己听。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映照在薄薄的布片上的电影影像,马上就会无助地消失。就像脚下没有可以踩上去的坚实的地面一样……不过,不是说『愚公移山』吗?虽然只能搬一点点土,如果能为那样的人帮上一点忙,我觉得自己似乎也能找到活著的意义了。」
一阵风吹过,眼底下的池塘里,响起一片水鸟们扑拍翅膀的热闹声音。
「那──是说──想和那位先生结婚……」
道子小姐并拢裙子底下的双脚倏地伸展出去悬在半空,啪地一拍双腿,像做体育课的准备运动一样咯咯地左右摆动著脑袋。
「不……是。我是第一个跟英子小姐说啦。自己的心思……到底怎么想的,自己也一直没弄明白,就像模模糊糊的大理石花纹的奶油一样。说著说著,感觉好像那大理石花纹融化开来,晃晃悠悠地化作了文字……好像那种感觉。」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