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天

标示牌前,我还能保持冷静。尽管焦虑又紧张,多少维持着理性。或说我至少拥有「知道自己在焦急」的思考能力。然而,经过多摩动物公园的标示牌后,仅剩的沉着荡然无存。

  车上时钟指着九点五分。我心急如焚,全身寒毛直竖,满脑子想着「肯定来不及」。感觉就像体内有一面网子,虽然使尽吃奶的力气压住,仍不断弹开,郁积在底下的焦躁感喷发而出。

  我脑中浮现遭捆绑的箕轮不断挣扎的画面。

  我想像着箕轮遭爆炸的火焰吞噬的景象。「在危机四伏的时代创造出危险的东西,实在没意思。山野边,与其做一把能抽出短剑的扇子,不如做一把能抽出扇子的短剑。」我回想着当年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

  如今箕轮即将失去他的人生,我又想起他那些我见过数次面的家人。思及他的孩子就要失去父亲,我难过得心如刀割。

  我踩下油门,变换车道。不知哪个方向传来喇叭声,我甚至不清楚刚刚是不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场车祸。

  又开十分钟左右,导航系统发出左转指示。但我开错路,钻进一条单行道。我慌得脑袋一片空白,直骂自己愚蠢,为何在攸关箕轮性命的紧要关头出错。

  对自己的愤怒蔓延全身,心跳愈来愈急促。雨势似乎也增强了。

  雨刷的动作,益发勾起心中的焦躁。

  绕一大圈,终于回到原本的道路上。我暗暗大喊:「该死!来不及了!」整个身体仿佛成为一具不断发出红光及噪音的机械。美树及千叶不断跟我说话,但我根本听不进去。视野愈来愈窄,看得见的范围愈来愈小。雨刷不断横过我的眼前,阻碍视线。

  每隔十秒钟,我就看一眼时间。一颗心七上八下,忧虑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不知何时会听见爆炸。连握住方向盘的手也酸软无力。完蛋、没救、来不及了,我的内心不断发出哀号。

  「冷静点。」美树安抚道:「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我知道。」我不是在敷衍。虽然很清楚保持冷静的重要性,但冷不冷静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控制。

  「即将抵达目的地附近。」导航系统发出声音。我羡慕那声音的平静,并对暧昧不明的指示感到愤怒。

  忽然间,我想起「所谓的景仰就是做麻烦事」这句帕斯卡的名言。为什么导航系统没有使用更谦卑、更拗口、更讲究的话语?我莫名其妙地迁怒导航系统。

  「不是在时间内抵达就行!完蛋!太迟了!」我勉强挤出声。

  「时间很充裕。」美树从旁纠正。

  「别胡扯!」

  「真的,你坚强点!」美树的一声斥骂宛如在我脸上打一巴掌。幸好她的语气不带轻蔑,否则我恐怕会更加无地自容。

  「你看!」

  「看什么?」我问。

  「快红灯了!」

  仔细一瞧,前方的灯号确实变成黄灯。可是,现下不是乖乖遵守交通规则的时候。这个路口不宽,加上时间紧迫,我不想理会灯号,直接硬闯。就在我更用力踩下油门,打算冲过去的瞬间,美树忽然慢条斯理地开口:「小学生看着呢。」

  我一转头,瞥见灯号的下方站着几个背书包的小女孩。眼前是斑马线,她们等着过马路。

  于是,我踩下煞车,深深吸气,缓缓吐出。灯号转为红灯,小女孩穿越马路。她们背着红书包,不晓得几年级的学生。

  此时,一个穿红运动外套的男学生,从那几个女学生的身旁飞奔而过。

  「那孩子跟卓司好像。」美树说。

  我愣一下,没想到美树冒出这句话。一旦回想起关于菜摘的记忆,往往会压抑不住情感,泪流不停。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总会故意避开前后部分。不当这些回忆有连贯而漫长的剧情,不理会结局是好是坏,只专注于其中某个画面。我相信美树也使用相同的方法。

  「卓司是谁?」我开朗回应。

  「从幼稚园就跟菜摘同班的男孩。他总穿红衣服。」

  「啊,我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孩子。「确实有点像。不过,会不会只是因为都穿红衣服?」

  「菜摘很喜欢卓司。」

  「哦?」我察觉自己露出微笑。

  「菜摘问过我,妈妈和爸爸为什么会结婚,我便告诉她拉链咬死的事。」

  「这样啊。」

  行人号志开始闪烁,我的脚从煞车上移开,准备踩油门。

  「有一天,我看完牙医正要回家,发现菜摘站在通学的路上。」

  我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暗中观察孩子,总有种奇妙的感觉。父母不在身边,孩子的时间并不会停止。菜摘有自己一套面对社会的方式。这同时带给我些许的放心与不安。

  「我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仔细一看,她努力拉扯着拉链。」

  「拉链咬死了?」我正想接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女」,美树继续道:「因为卓司就快出现。」

  「咦?」

  「她算准卓司走到那里的时间,假装拉链咬死。」

  「有这种事?」

  美树宛如对空气搔痒般轻轻吁口气。我的嘴角跟着上扬,再次望向美树,发现她的脸颊濡湿,泪水不知何时溢出眼眶。接着,我察觉前方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但我没伸手遮掩,任凭泪水流下。千叶什么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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