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天

r />   但千叶并未减速。

  为了闪避蓝车,他骑着脚踏车跨越中线,进入对向车道。正面迎来的汽车发出的喇叭声,气势比洒水器的水柱还惊人。对方速度也快,想必跟我一样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我脑海又浮现撞得粉碎的脚踏车及两具尸体的画面,顿时寒毛倒竖,手脚酸软无力。原来我会死在这里。默默想着时,我发现自己活得好好的。

  千钧一发之际,千叶精准调转车头,再次加速。脚踏车与汽车擦身而过。转眼间,可怕的喇叭声已落在后方。

  我紧抓着千叶低语:「还以为死定了。」

  「山野边,你不是不怕死?」

  「对,我不怕死。」我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口齿是否清晰。「有点怕,又不太怕。」

  我想起父亲躺在家中床上的模样。父亲在家疗养的期间,我回去探望。他躺在被窝里,空气中飘着汗臭及灰尘。他骨瘦如柴,脸上血色尽失,但一看到我还是露出虚弱的笑容。

  「药一吃,疼痛就不会太难熬。缺点是会嗜睡,搞得我大半天都在睡觉,你能遇上我醒着挺幸运的。」父亲讲得好像他醒着是对我的恩赐。但他目光涣散,露出棉被外的脚踝瘦得像皮包骨,我心中有些彷徨。想到他接下来的人生只剩等死一途,心脏仿佛被绳索紧紧缠住。「临死前当然是这副德性,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几时见过身心健康的垂死病患?」从父亲的语气,听得出他并非逞强或故意讲冷笑话。他只是淡淡说出认定「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也坦然接受。

  聊一会儿后,我问:「有没有想做的事?比方想吃的食物、想看的节目,虽然能实现的不多……」

  「你也知道,我一辈子自由自在。」父亲的语气异常谦卑,「没什么想做的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善尽父亲的责任。」

  「没那……」说到一半,心中涌起对父亲不照顾家庭的怒气,我忍不住改口:「倒也没错。」平心而论,这样的父亲总比一辈子任性妄为,给周遭亲友添麻烦的父亲好得多。「坦白讲,到底怎样才算尽父亲的责任,我也搞不太清楚。」

  「最近我常想起一件往事。」父亲望着窗户继续道。窗外是庭院,但窗帘拉上,看不见外头景色。「从前我们不是去过游乐园?」

  「小学那一次?」

  「当时你……」

  「你是指鬼屋那件事?」

  「没错、没错,原来你记得。」父亲转过头,双眸中多了些神采。

  「我记得,但我以为你早忘了。」

  「当时你不敢进鬼屋,吓得蹲在门口。」

  「我哪有蹲在门口。」我才反驳,脑中就出现当时的画面。朋友一个个进鬼屋,只有我直喊「好可怕」,蹲在门口不敢动。

  「我拿你没办法,只好先进去。」

  当时父亲说:「好吧,我先进去帮你探路,看看到底可不可怕。」

  「怎么忽然提这个?」我问。

  「就跟那时候一样。」父亲一脸温柔。

  「一样?跟什么一样?」

  「一点也不可怕,你根本没必要害怕。」

  「咦?」

  「所以……」

  「所以?」

  「我先去帮你探探路。」

  我心中纳闷,不明白父亲想表达的意思,但他没多做解释。

  那天后,父亲多活了半个月左右。我回家探望他,常遇上他在睡觉,不过清醒的时候也不少。他要出声一天比一天困难,我向他搭话,他有时回答,有时只是点点头。

  我与他最后一次交谈,是他过世的前两天。那日天气不错,阳光自窗外洒落,照得房间异常明亮。「我帮你把窗帘拉上。」我边说边站起,却听父亲低喃:「不用怕。」

  我转头望着他,不确定他是否认得我是谁,甚至不敢肯定他是醒着还是在做梦。「那不是可怕的地方。」他接着道。当时他的语气仿佛自己不是躺在房间,而是站在某个梦幻的舞台上,对另一名演员喊话。

  「啊,嗯。」

  「没错,一点也不可怕。别担心,我先去帮你探路。」

  「嗯。」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继续含糊应对,最后补上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那天早上我醒来,他已没有呼吸。」母亲如此描述父亲逝世的状况。她的脸上带着泪痕,但情绪相当平静。我赶回家中,望着那停止呼吸,不能称为「物体」也不能称为「生物」的父亲遗体,忽然万分惆怅。回顾他在家里的平凡日子,及他逐渐变得虚弱的神态,我忍不住告诉母亲:「不知为何,有种不再害怕死亡的感觉。」

  「他吗?」

  「不,是我。」

  「你不是最胆小?」

  「虽然胆小,但我似乎想通了。死亡终究会来临,但没什么特别,只是自然现象,一点也不可怕。」

  「唉,你爸真了不起。」母亲叹口气,流露无奈与钦佩。

  「咦?」

  「父母总希望儿女平安长大。」母亲身材娇小,说这句话时却挺直腰杆,俯视着我。或许我在她眼中又变回孩子。「儿女活得顺遂,一辈子不要遇上困难或可怕的事情,是所有父母的心愿。就算孩子成为知名作家,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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