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再明显不过的答案。或许我始终对父亲怀抱不满与愤怒,只是自己没察觉。于是,我忍不住指责父亲外遇,告诉他母亲并不知情,可是我握有证据,想借此宣示立场的优势。
父亲相当震惊。
「你外遇也是基于相同理由?因为怕死,想趁死前多做一点想做的事?」
「嗯,是啊。我知道这理由很可笑。」
「是很可笑。」
父亲好一阵子没答话,我疑惑地抬头。只见他凝视伸进血压计的右手,忽然说:「量血压时,你会不会担心仪器紧紧扣住手,永远抽不出来?」我哼一声,应道:「不会。」
「你不害怕手抽不出来,得一辈子戴着血压计过日子?」
「不害怕。」
「我不是在找借口,这就是我最真实的心情。向你坦白,并非希望获得你的谅解。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好怕死。」
「你不止怕死,还怕血压计。」我皱起眉。「从古至今,哪个人不怕死?任何时代、任何人都一样。宗教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逃避对死亡的恐惧吗?既然你这么怕死,怎么不找个宗教来信?」
说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不过是证明当时的我还没体悟死亡的可怕。
「如果办得到,不知该有多好,可惜那不符合我的性格。」
「每个人都怕死,却依然努力活着,不是吗?」
「我也曾认真面对过人生。」
「何时放弃的?」
「你出生不久。」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在那之前,我一直循规蹈矩,老实地尽本分。跟其他人一样,虽然怕死,但我告诉自己多想也没用……」此时,血压计发出哔哔声,送出检测纪录。父亲撕下那张纸,抽出右手。「后来,我发现更可怕的事。」
「比死更可怕?」
父亲点点头。我错愕地望着父亲,难以相信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那就是你。」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我?什么意思?」突然听父亲提到自己,我一头雾水。
「你总有一天也会死。」
父亲到底想表达什么?我一时摸不着头绪。
「想到这一点,我的心登时凉了半截。世上没有一个父母,能从容面对深爱的儿女死亡。」
听到父亲的话,我有点诧异,甚至怀疑病痛导致他的心智退回幼儿时期。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光想到自己会死便恐惧不已,教我怎么接受你也会死?」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不屑道。
「尽管如此,我仍怕得要命。记得你小学时,有天晚上我看着你入睡……」
「难得你会在家。」我语带嘲讽。
「当时我经常待在家里,是尽职的好爸爸。」
「这就像听到『古人也会制作陶器』一样。」
「这么突兀吗?」父亲笑道。「总之,想到如此努力长大的孩子终有一天也会死,心里好害怕。我愈来愈恐惧死亡,而且没办法原谅自己的无能,心中充满绝望。」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连我都这么怕死,稚嫩的孩子如何承受得住?」
「你怎么晓得我承受不住?」
「世上没人能承受对死亡的恐惧。人一死,灵魂也就消失。说穿了,所谓的灵魂或精神,不过是身体内的一些化学作用。听着,我再强调一次。我怕死,怕得不得了。而领悟你会死,无疑加深我的恐惧,我才……」
「才怎样?」
「我才选择逃避。我害怕生活,更惧怕死亡,什么都不愿多想。」
此时,父亲将手边的一本书递给我说:「或许你读过。」那是渡边一夫的书,我还没读过。「这本书我读了好几次。」父亲继续道。我晓得他没撒谎,因为纸张皱巴巴,显然经常翻阅,而且折痕不少。我接过书,翻开封面,很快找到父亲最常读的一页。
「我们既然活着,迟早得面对死亡。」
这行字映入我的眼帘。
「渡边老师的叙述方式非常温柔,我总是能从中得到平静。」父亲说。
我翻过一页,继续往下看。书中的用字遗词温和,同时交杂着悲观与乐观。
「我们的人生时时刻刻都朝着死亡迈进。即使是凡夫俗子,也该将这不幸随时铭记在心。」
「渡边老师接着引用罗马诗人贺拉斯的名言。」我从书本上抬起头,父亲望着我说:「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
「对,原文似乎是『努力摘取每一天』。」
「什么意思?」
「终究会死,不如享受当下。」
「噢……」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的人生是遵循这个原则。
见我已明白,父亲继续道:「既然如此,我决定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吃惊地不停眨眼,有些怀疑父亲在开玩笑。「你抛下家庭不管,只是为了这种理由?你认为合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