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是工作机器,完全不管家人?」
「嗯,你父亲几乎不曾休假。」
「在我眼里,他是个每天只顾做喜欢的研究,毫不关心家人的父亲。我感到很无奈,父亲怎会如此不负责任。但我这样的想法,其实也是错的。」
「这种事有对或错吗?」
「十一年前,父亲临终之前,我和他聊过几句。那时我才察觉,我们的想法完全不同。」我抚摸着方向盘,望向侧视镜。美树还没回来。
当时我二十四岁,刚开始执笔写小说,比起大人其实更接近孩子,却自信已是成熟的大人。较之于现在这个深知自身不成熟的我,足见多么幼稚。
父亲住院时我会陪在旁边,纯粹是母亲打来说:「你爸要住院,能不能帮忙载行李?我当天有事没办法去」,我只好答应,或许是身为独子的使命感吧。不,这全是为了母亲。由于父亲极少在家,母亲不仅扛起家务、关心我的学校生活,甚至独自面对与社会接触的大小琐事。我非常感激母亲,也非常心疼她,从小就尽量顺从她的心意。
我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检查出癌症,所剩时日不多。而父亲也清楚自身的病况。
坦白讲,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没有太大的感觉。当然,说丝毫不震惊是骗人的,但在我眼中,父亲是个只顾工作不管家庭的人,于是当下只想着:「这个人待完公司换待医院,就是不肯待在家里」。
「关于病情及手术方式,我自己知道就好,诊疗时你不必陪在我身边。」父亲语气自然,并非刻意逞强。我应一声「随你高兴」,专心搬行李,咽下来到嘴边的一句「反正你一向只做自己高兴的事」。
如今回想,母亲约莫是假装忙碌,故意不同行。那是父亲第一次住院,也是最后一次住院。照理说,没有什么比陪伴来日无多的丈夫更重要,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借着不帮忙处理入院事宜,发泄长年郁积的怨气,或许是母亲的一种反抗。
大概是在母亲心肌梗塞逝世,忙着准备丧礼时,我想通这一点。入院当天避不出现,确实是很像母亲作风的小小复仇。
然而,当时我懵懵懂懂前往医院,根本没想太多。
「抱歉,我不是个好父亲。」
待我把行李放到病房,听完护士的简单说明后,父亲突然冒出一句。他将右手伸进病房准备的血压计。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嘀咕着母亲怎么还不打电话来。我不想坐下,直挺挺站着不动。
「是啊,你很少待在家里。」假如我还是十几岁的年纪,语气恐怕会更冲。
「在你心目中,我是个怎样的人?」父亲问。
「这是对人生极有自信的人才能问的问题。」我不禁苦笑。「假如对挥棒没自信,绝不会问别人『我挥棒的动作漂不漂亮』。」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拿挥棒来比喻。」
「不愧是作家,连比喻也与众不同。」父亲眯起眼。原以为他在讥讽我,但他笑得十分开心,不像话中有刺。
「不过,你非常努力工作,赚钱维持一家生计,在这方面,你是好父亲。」
跟凡事只想到自己,情绪起伏不定,又经常口出恶言的人比起来,父亲好相处得多。光听到我常上电视,有人便会露出贼兮兮的笑容,计算我究竟赚多少钱。实际上,那个人就是我叔叔。父亲对我的工作没太大兴趣,我反倒轻松自在。
「有几句话,我想告诉你。」父亲眼神中带着几分自嘲。「我热爱工作,虽然辛苦,却乐在其中。听起来像梦话,但这是事实。那是值得全心投入的工作,我也拿出成果。」
我自认早明白这一点,不过,是否真的明白,自己也说不上来。我默默思索,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若父亲根本不爱工作,只是为了维持生计咬牙苦撑,我和母亲会感到比较安慰吗?或者,父亲像这样把工作视为人生意义,因而疏于照顾家庭,我们的寂寞才算有回报?
「一般当父亲的,应该尽量挪出时间陪伴家人,不能满脑子想着工作,但我就是……」父亲并未看着我,手臂伸进血压计,嘴里喃喃道:「害怕。」
「害怕什么?」
「怕死。」父亲的头发斑白,额头皱纹极深,比我想像中老得多。不知是年事已高,抑或受癌症折磨的缘故。我漫不经心地想着,听说吃抗癌药会掉头发,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见父亲羞愧地低下头,我完全无法理解。怕死是人之常情,何况他罹患不治之症,说出这种话一点也不奇怪,更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但不知为何,父亲流露心虚的神情。
「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了。」父亲笑道。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人一死,一切就结束了。」
「那一瞬间,人生种种都会消失,就像突然关掉电灯一样,我害怕得不得了。我无法理解何谓『消失』,你相信『自己』会消失吗?什么都没有。就像被丢进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世界。连想着『我死了』都不能,一切化为虚无。」
「这不是青春期少年的烦恼吗?」十几岁时,我也曾为「终究得死,为何要出生」的疑问苦恼。跟麻疹一样,每个年轻人都得经历一次。
「是啊。不过,有一天我冒出一个想法……既然注定会死,为何不尽情做想做的事?就算成为备受称赞的人,死亡仍会一分一秒逼近,那有什么意义?假如只能活到明天,今天却还在忍着做不想做的事,又有什么好处?」
「若是这么想,不是该敷衍工作,尽情满足自己的欲望吗?」
「工作就是我的欲望。」
「比起陪伴家人,你更珍惜工作?」我有些激动。
父亲没应声,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