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的瞬间,更是泪如雨下,滑过脸颊,濡湿脖颈。
从小辛苦拉拔长大的菜摘,现下已不在人世,我心如刀割。女儿永远只能孤独地待在黑暗中,默默承受死亡,甚至无法向我们求助。一想到此,我忍不住无声呐喊。明明没震动喉咙,惊天动地的咆哮却吞没所有声响。
「不要紧吧?边哭边开车相当危险。」千叶的话声忽然在我耳畔响起。原来他凑过来,一张脸离我极近。他瞧瞧我,又瞧瞧美树,仿佛在观察有趣的事物。「你们怎么哭啦?这么讨厌听音乐吗?」
「不是的。」我颤声勉强回道:「只是听到这首歌,想起一些往事。」
「流泪的双眼没办法看清路,最好先停车,等流完泪再继续开。」千叶例行公事般建议道。我不禁莞尔,想到过去充满悲伤与绝望的一年,心头一惊。「如果眼泪一直不停,又该如何是好?」
刚失去女儿不久,我与美树确实经历过一段以泪洗面的日子,只能努力想些其他事情,勉强让日常生活重新运转。我们不断玩着数字游戏,投注全部精神,将情感压抑在心底。若是漫无目标地等心情恢复平静,恐怕永远没有恢复正常作息的一天。
「原来如此,跟下雨一样。不管等多久,也等不到晴天。非得雨停才出门,恐怕哪里都没办法去。」千叶说。
「我们不能特意停车等眼泪止住。」
「不过,边哭边开车很危险。虽然死不了,还是可能会发生事故。」
「你怎么知道死不了?」
「因为有我在。」
千叶的语气信心十足,我不禁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千叶先生,你有消灾解厄的能力?像护身符或祈愿牌一样?」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转头高声问道。
「这个嘛……目前我只能告诉你们一句话。」
「什么话?」
「山野边,你总有一天会死。」
听起来真是骇人,我一阵心惊胆跳。然而,仔细想想,这句话并非新学说或大发现。我总有一天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可说是人类世界的第一法则。
不过,我想起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每天往返于住家与公司,几乎所有时间都耗费在公事上。虽然鲜少陪伴家人,但他努力工作赚取我们的生活费,母亲也不好多说。我相信母亲一定对父亲怀有不满,只是,她或许早习惯父亲不在的日子。即使如此,母亲有时还是会抱怨「这种事应该由父亲教」,例如运动会前的心态调适、和朋友相处的技巧等等,大概是认为父亲的经验较丰富,能给予更有效的意见或教诲。实际上,这也是我非常不满的一点。双亲比孩子早出生,就像早一步体验名为「人生」的电玩游戏,不是该告诉孩子「这么做才能过关」或「这样才能得高分」吗?
每逢放假,父亲总是独自一人四处旅行。在我的眼中,父亲只有「自由」的印象。因此,察觉父亲瞒着母亲与其他女人交往,我十分震惊。那时我的青春期已过,刚搬出去住,母亲找我商量,于是我委托朋友介绍的征信社进行调查。之后,我拿到数张父亲外遇的证据照片,却没告诉母亲真相。尽管惊讶,我并未对父亲彻底绝望,反倒有些敬佩。这不是讽刺,他的一生大半奉献给公司,居然挤得出时间与女人交往。
后来,父亲检查出癌症,不得不住院。到医院探病时,我问了一句:「你这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定活得很快乐吧?」听着像在嘲讽,但我纯粹是好奇父亲会怎么回答。
「我只是怕死而已。」父亲命在旦夕,说出「怕死」这种话也是理所当然。奇怪的是,他的神情仿佛在倾诉一件往事,而且带着几分惭愧。
「千叶先生,我当然晓得,万物都有死亡的一天。」
「哦,你知道?」千叶像是听到难以置信的回答。「真正明白自己终将会死的人,其实不多。」
「不难理解。」我不假思索地应道:「『我们总是在想办法挡住自身的视线,才能安心朝着悬崖迈进。』」
「什么意思?」
「这是帕斯卡(注:Blaise Pascal(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神学家、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其理论对数学、自然科学、经济学等领域皆有杰出贡献。)的名言,收录在《思想录》。意思是,人类要是认真思考死亡,精神根本无法负荷。」
「那句『人类是会思考的芦苇』,就是帕斯卡说的吗?」美树问。
「没错,他是十七世纪的哲学家、数学家、宗教家……头衔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但三十九岁就离世了。」
「人类终会死亡。」千叶淡淡重复一遍。这句重要却陈腐的话,他说得洋洋得意,我不禁有些不快。真不晓得他是如何看待我女儿的死亡。
「『人类没有排除死亡、不幸与无知的能力。为了幸福的生活,只好学会遗忘。』」我也回以帕斯卡的名言,但并非刻意与千叶对抗,只是一时兴起。「要获得幸福,就不能思索何谓死亡。」
「真是一针见血。」千叶难得露出佩服的神情。
「世上所有一针见血的名言,搞不好都是出自帕斯卡之口。」美树擦拭眼角,颤声道。
「不晓得是谁的名言,推给帕斯卡的《思想录》多半不会有错。」我说。
美树一听,笑意更浓。
「如何?眼泪停了吗?」千叶一问,我往脸颊一抹。「还有一点,不过不要紧。」
「应该替眼睛装个雨刷。」千叶说得煞有其事。我和美树不由得面面相觑。多亏千叶种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发言,我们才没陷入阴郁的悲伤情绪中。
「听说,婴儿想睡时也会哭泣。那只是在传达想睡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