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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叶一脸严肃,我无法判断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失去儿女的痛苦,实在难以言喻。」说着,我忽然有股想深呼吸的冲动。稍不留神,关于菜摘的回忆就会灌入脑海,迫使我不得不再次体认到菜摘不在世上。一旦身陷其中,全身就会充满某种说不上来的情感。
听完我的描述,千叶问:「某种说不上来的感情,指的是什么?」
「若要勉强找出近似的词汇,或许可称为『空虚感』或『绝望感』。不过,假如有人自以为是断定『此刻你心里充满空虚感』,我又会觉得那根本完全不同。」我非常清楚要说明自己的情感是多么困难,就像以言语诠释抽象画。「因而,我只能形容为『某种说不上来的可怕情感』。这种情感占据内心,便很难采取行动。一般人无法承受这样的煎熬。」
何况,整个社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受害者家属。警察与记者轮番疲劳轰炸,把我们搞得筋疲力竭。突如其来的惊吓、愤怒、悲伤,与混乱的环境变化,持续凌虐受害者家属的精神。对累得气喘吁吁的受害者家属而言,恢复平静生活是唯一的奢求。
渴望平静度日,渴望不受打扰,渴望不必和任何人打交道。至于报仇,早抛到九霄云外。
别说报仇,甚至连哀悼女儿惨死的余力也没有。
「光在心中辟出一处避风港,就耗尽所有能量。」如今我深切体悟,为何那些遭到霸凌的孩童只会懦弱逃避,不会产生报复的念头。因为单单维持平静的生活就费尽千辛万苦,根本没有余力思考其他事情。「况且,要主动攻击他人并不容易。」
「原来如此。」
「即使杀害儿女的凶手毫无防备地出现在眼前,自己手上又握有刀子或枪械,大部分的人依然狠不下心。不管再怎么憎恨,再怎么愤怒,就是办不到。」
「因为罪恶感?还是害怕对方反击?」千叶的表情丝毫未变。
「都有,此外还包含许多复杂的因素。」
「昨天你提到每二十五人里,就有一人天生没有良心。若是那种人,就会下手吗?」
「没错。」嘴上这么回答,但我不认为那些缺乏良心的人会有跟自己站在相同立场的一天。他们不会为伤害别人而难过,更不会活在悔恨与悲伤中。
「山野边先生,人类会自然地往邪恶靠拢。」那男人的话掠过脑海,我胸口涌起一阵不快。
初次见面后隔了约半个月,我带家人到住处附近的连锁式家庭餐厅,不巧又遇上那男人。
当然,那时我毫无警戒,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为再次重逢而开心,甚至向美树和菜摘简单介绍:「他是爸爸的朋友。」见菜摘坐在桌边玩花绳,那男人问「你会这个吗?」表演高难度的复杂花样。
「好棒。」菜摘兴奋大喊。毕竟年纪小,碰上如愿以偿或值得兴奋的事,她就会这么喊。我和美树最喜欢听她说这句话。
如果没去那家餐厅就好了。如果菜摘那天没玩花绳就好了。如果我没邀那男人同桌用餐就好了。
然而,我试着说服自己,就算当时做了不同的决定,结局还是不会改变。设想一个无法挽回的状况没有任何意义。何况,追根究底,或许只能后悔「自己为何要出生在世上」。
总之,当天趁美树带菜摘去厕所时,那男人对我说:「山野边先生,人类会自然地往邪恶靠拢。」记不得怎么扯到这个话题,多半是从我的著作聊起,最后愈扯愈远吧。我没特别惊讶,随口应道:「是吗?」
「这是康德(注:Immanuel Kant(一七二四~一八〇四),著名哲学家,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的名言。」那男人解释。
「什么?康德?」想到有趣的双关语(注:日文中「康德」(カント)与「什么」(なんと)的发音相近。),我暗自窃喜。
「人类原本处于具道德感、平等且朴实的状态,但随着时间流逝,会逐渐往邪恶靠拢,出现任性妄为、损人利己类型的人类,而这正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往邪恶靠拢,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待在和平、恬适,宛如天国的环境是不会有进步的。」
「真是可怕的想法。」
「所谓的可怕,也只是一种主观感受,不是吗?」
「什么意思?」
「伤害他人的行为,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其实合乎进化的过程。」
那时,我以为本城太年轻才出现如此偏激极端的想法,应一句「真令人难以回答」便没继续深究。
「不论世界如何进化,不论多少人类遭到淘汰,我希望自己永远是存活下来的强者。」他说。
我脸色僵硬,勉强半开玩笑地应道:「届时还请高抬贵手。」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连这小小的恳求也遭到拒绝。
楼梯响起脚步声,美树走下楼。她穿黑牛仔裤,披黑针织外套。这一年来,她的打扮几乎没有变过。刚开始,她是怀着哀思才穿黑色衣服。但如今的她仿佛想以黑色笼罩全身,让自己完全消失在暗夜中。她想告诉世人,自己的未来不再需要任何色彩。
「原以为会失眠,没想到还是睡着了。」她开口。
「我也是。」
或许是昨天到法院聆听判决带给我的疲劳远远超过想像。
对那个男人的愤恨,及「这一天终于到来」的亢奋,充塞我的心中。原以为无法入眠,却不知不觉沉沉睡着。前一秒看着用迷你音响听音乐的千叶,后一秒就失去意识。
「千叶先生,你睡得好吗?」我忽然想起没为他准备棉被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