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prologue

着「爸爸,我要出征了」。当时她正要去参加入学典礼。

  她曾半夜起床上厕所,太怕黑而故意大声唱歌。当时她就读小学三年级。

  她曾失足摔下楼梯,痛得嚎啕大哭,被吓得面无血色的我及妻子抱在怀里。当时她才上幼稚园。

  家中的墙壁、柱子、榻榻米、纸拉门、地板、冰箱、洗衣机、窗户、窗帘、电视、书架、天花板的花纹,甚至是马桶上的缺角,都残留着关于女儿的记忆。我不禁产生错觉,仿佛将其中一样切下来,用自己的身体给予温暖,女儿就能重获生命。

  关于女儿的回忆,并非仅限重大节庆或特别的日子。更多是在日常生活中,女儿说过的每句话、做过的每件事,她的一颦一笑,生气的神情,认真踩脚踏车的背影,及感冒躺在棉被里的模样,填满我们的内心。然而,她已不存在这个世界。十岁那年,她的生命消逝,我们痛切体会到何谓「失去生存的希望」。

  妻子美树曾说,倘若活着就得承受这种煎熬,她宁愿不要出生。那是黑暗真实的懊悔。只是,没人能决定自己要不要被生下来。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再想深一点,任何人都有死亡的一天。既然得面对这样的恐惧,既然死亡迟早会降临,不如一开始便不存在。

  「外头那些媒体记者,搞不好今晚就会离开。」我开口。称呼那些人为「媒体记者」算是很大的进步,以前我都叫他们「混蛋」。

  美树坐在沙发上玩着桌上的数字游戏。有点类似填字游戏,必须计算数字,填满每个方格。这一年来,我们经常玩那个游戏。为了消磨时间,我们不断填着数字。进行「计算」时,脑袋便会屏除不必要的思绪。

  「那些媒体记者干嘛缠着我们不放?你不是早就发表过感想?」妻子并未生气,纯粹提出内心的疑惑。

  「我是在走出法院时说的。」

  妻子不想待在宣判现场,我将她留在家中,独自前往法院。

  「既然如此,外头那些人到底还想要什么?」

  「大概是期待我讲出不同的感想。不,他们只是担心其他记者抢到独家报导。害怕前脚一离开,我便发表新的言论,到时就糗大了。」

  「我们不是在门外贴了张声明?」

  「是啊。」那张声明上写着「我们夫妇身心俱疲,恕不接受任何采访」。

  「都怪你爱跟媒体作对,才落得这个下场。」美树显然是在取笑我。这几乎成为我们日常的话题。

  数年前,我常上电视新闻节目。针对社会局势、生活琐事、刑事案件或灾害发表评论,不仅能舒缓写小说的压力,还能达到宣传效果,所以我轻松接下通告。由于太过轻松,我往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未经深思熟虑,触怒媒体的发言自然不在少数。

  我后来才知道,那些粗鲁幼稚的言论在电视台工作者心中留下极坏的印象。朋友曾给我忠告:「他们对你十分不满,碍于你是畅销作家才忍气吞声。要是哪天你过气了,恐怕会遭到报复。」

  没想到,朋友一语成谶。三年前起,我不再发表新作,旧作的销量也逐渐下滑。不久,女儿的命案发生了。媒体采高压攻势穷追猛打,或许正是对我的报复。有时我不禁暗自揣测,电视台早视我为眼中钉。

  边柜上的电话,不断接到新来电。尽管设为静音,液晶荧幕仍闪个不停。手机也一样,新讯息一封又一封涌入。世上太多人基于不同的动机想与我们夫妇对话。面对现况,我甚至不知该心怀感激,还是失控抓狂。

  我和妻子有时会接电话,有时不会。原本我们决定不理会任何来电,但最近心境有些改变。不管是「你女儿遭奸杀而死」之类了无新意的毁谤中伤,或是答录机中充满恶意的留言,经过一次次伤心与折磨,我们逐渐习惯。

  更重要的是,如今我们找到明确的目标,那些看热闹的外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围观起哄时,我和妻子早就踏上只属于我们的另一条道路,不会轻易被恶意的言行击倒。

  「老公……」美树走到客厅的窗边,搭着窗帘。「我们能度过这一关吗?」

  我们夫妇能不能度过这一关?我也想知道。美树并非希望从我口中听到答案,她沉默半晌,忽然轻快地说「嗯,根本没什么大不了」,仿佛想起这是早已解决的问题。

  我明白美树话中的含意。跟女儿遇害的愤恨相比,其余根本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外头终于下起雨。

  美树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隙,窥望门前的马路。我坐在沙发上,也瞥向窗外,看见乌云密布的天空。

  「要是下大雨,记者或许会离开。」我开口。

  「希望如此。」

  「我打开电视喔。」

  「好。」美树的语气中有所觉悟。

  我拿起遥控器,按下电源。画面一亮,出现烹饪节目的食谱,于是我切换频道。明知看电视心情会更糟,我还是打开电视。我晓得这是必要的抉择。

  画面上出现傍晚的新闻节目。若是平时,我会立刻转台,但今天状况较特殊。新闻正在报导我女儿的案子,字幕打出「嫌犯获判无罪」。几个大字经过特殊设计,简直像电影《无仁义战争》的标题,我不断提醒自己「保持平常心」。这一年来,我的心肌及精神应该锻练得颇强韧,可是当那男人露面,我依然感到五脏六腑在燃烧。心脏剧烈跳动,胸口好似压着巨石。我不由得按住腹部,弯下腰。美树表现得比我冷静,但她的愤怒并未消失,只是强忍着不让怒火冲破皮肤。

  美树大概是这么想的。

  画面上这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是她最憎恨、最无法原谅的人。然而,见我们任由憎恨的情绪爆发,是那男人最享受的事。不愿让他称心如意就必须压抑愤怒。美树恐怕不断如此告诫自己,才能维持冷静。

  美

上一页目录+书签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