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依俯视俊明亲手做的便当,哀叹一声。冰箱里的动物性蛋白质全不见了,没有鱼、没有肉,连鸡蛋、牛奶跟起司也难逃一劫。这天的便当是糙米饭跟凉拌菠菜、卤牛蒡蒟蒻,以及用有机大豆沙拉油炸出的油豆腐汆烫后沾上酱油跟柴鱼片的东西。
好想吃色彩丰富一点的菜色喔,纱依心想。俊明卯足全力做菜,这阵子每天的晚餐都是炸豆腐排或豆浆火锅。
连俊明的母亲也寄了亲手做的无添加物味噌过来。这种味噌会在锅底残留麦麴,既香浓又好喝,但纱依总觉得最近大豆吃太多了。
「我连酱油都想自己做呢。」俊明说。早上跟纱依一同离开大楼后,他似乎都在离家三十分钟路程的农民无人贩卖所(注:一种无人看守货物的贩售方式,消费者自行投钱找零,拿走货物,通常是蔬菜摊。)买菜。
「因为是有机栽培,所以形状不好看、也有点贵,不过很好吃吧?」俊明好像很满意。这个活动是纱依所发起的,她实在不好意思说:「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啦。」
除此之外,俊明也在客厅陪纱依做瑜伽,一边看着可疑的性生活指南弯曲身体。
「哪里可疑了这是印度欲经耶,我会努力把里面的姿势都学起来的。」
图中的姿势简直是测试双方的柔软度跟腹肌、背肌的极限,实在不像努力就能达成的目标。
「那该不会是你男朋友在整你,或是反抗、反击你吧?」
广中咯咯笑道。纱依觉得她脸上似乎写着「活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
「我担心的是,事情好像没有这么单纯耶。」纱依笑得从容,其实内心又补了一句:「与其说担心,倒不如说我怕死了。」
是的,俊明已经连续两星期早睡早起,并勤做家事。肉类一律不吃,只坚持食用无添加物的有机食品;洗碗不用洗碗精,而是改用肥皂,再重复利用剩余的洗澡水。浴室的沐浴乳、洗发精跟护发乳也不见了,改成牛奶肥皂。纱依认为那种东西怎么想都会伤发质,而俊明当然早有准备,用蜂蜜为她护发。
他似乎也戒烟了。或许他会趁纱依上班时抽烟,但工作室的烟味确实越来越淡。客厅又静又冷,因为他不开电视,暖气用品也只有圆形炭炉。
俊明本来想买火炉,但二手商店的火炉都很贵,所以他才改去大卖场买了便宜的圆形小炭炉跟豆炭(注:日本一种烟味淡、形状呈圆方形的固体燃料。),他们俩只能用这东西烘手。我可不想在高度密闭的大楼里一氧化碳中毒!纱依出声抗议,但俊明只是细心地到寒风刺骨的阳台点燃豆炭,然后勤于让空气流通。这会儿,连纱依都茫然地望着圆圆的豆炭烧红、发热。
客厅寒气逼人,两人只能专心致志做瑜伽;经过适度运动暖身后,又得趁着身体发热时赶紧回卧室。与其说这是健康生活,倒不如说是俭约生活。纱依好说歹说,才说服俊明戴保险套,而这也是他唯一的让步。
「这样就不叫乐活啦。」
说归说,俊明还是答应纱依的要求。果真如纱依所料,「爱自己、爱地球」活动一口气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俊明的行为,到底有几分认真、几分玩笑?起先纱依也认为俊明只是为了整她才参与乐活,因此打定主意绝不喊一声苦。然而,这两星期以来,俊明却乐在其中地享受生活不便的日子。假如不是真心参与,绝不可能持续至今,想到这儿,纱依不禁头皮发麻。
因为纱依闹脾气、责怪俊明不了解自己,他才借此回报纱依的心意。一想起他如此珍惜自己,纱依便又喜又惧,不知该何时开口说出:「停止乐活吧。」
「你男友好好喔,我真羡慕你。」小境天真无邪地说道。
这天是今年的最后交易日,因此纱依她们的午休只到四十五分,接着全力回到岗位。在住商综合大楼的斗室中,分店长忙着盖印章、公司唯二的业务员四处奔波、女行政人员们也忙着处理接踵而来的文件跟来电。
纱依仔细地将今年非核准不可的文件一一输入电脑。公司的业务范围包含工业用药,只要今天接下订单,明天就能送到全国各工厂。有些工厂年末年初也照常上工,所以需要大量工业用盐酸跟甲醇。
这项繁重的工作需要高度集中力及反应能力,才能避免误植数字、正确排列处理顺位。加班一小时后,她终于下班了。纱依在涩谷车站和同事互相道别,接着雀跃地搭上电车。
街上洋溢着新年的气息,到处都是红白色调的年节装饰。只剩一天!明天早上去公司大扫除,然后就放年假了。
「过年回来一趟。」
老家的父母特意打电话到纱依的手机,因为打去租屋处有可能遇上俊明。他们不想面对他,只当他是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男子,完全不知道俊明其实工作得要死要活。
回老家也无妨,但返乡车潮想必非常惊人。纱依的哥哥嫂嫂会带小孩回老家,所以少了她一个人,父母应该也不至于寂寞。纱依很讨厌应付年幼的侄子跟侄女,也不想听父母跟哥哥叨念:「你还不结婚啊?」这几年来,她越来越不懂自己究竟想不想结婚了。
或许这工作没什么了不起,但她也借此餬口度日,努力和同事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一路奋斗至今。虽然隐约觉得俊明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但也没必要马上改变现有的关系;既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了解个性,干脆走一步算一步吧。
啊,对了——纱依恍然大悟。俊明曾说:「我们平常跟地球也活得很好。」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什么爱自己爱地球,不必想那么复杂,我已经活得够开心了。无论是俊明、公司的同事或这辆电车的乘客,只要活着就好,即使生活陷入和舒适相去甚远的困境,也无须恐惧、逃避,因为再怎么害怕也避不开,再怎么逃也逃不了一世。妄想无忧无虑舒适惬意,根本就是傲慢。
傲慢的我,或许只是急着想利用「舒适」二字束缚俊明一辈子罢了。纱依如此思量,轻叹一声。飞驰的电车车窗蒙上一层白雾,遮住窗外一闪而逝的街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