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头来。
「你是吉崎小姐吧?」男子说。「我是木村芳夫。真理子说你在这里上班,所以我特来拜访。幸好你在。」
我只见过他穿着白色燕尾服、在婚宴中满头大汗地微笑的模样,想不到人居然能变得如此憔悴,真令我吃惊。不过,说不定这就是木村芳夫的真面目。看着他那套干净却单薄的素色西装、擦得油亮却老旧的鞋子,以及眼镜后方那双如植物般老实的眼睛,我不禁如此揣想。
我向上司报备后,偕同木村芳夫走出店外,打算顺便吃顿迟来的午餐。午后的新宿沐浴在冷而澄澈的阳光下,我们走进百货公司附近一家面向马赛克街的露天咖啡厅。
我点了热三明治,木村芳夫则点了咖啡,随后在外面入座。我只穿着春夏装外加一件外套,坐在外面固然有点冷,但只有外头能吸烟,所以也没办法。我向木村芳夫示意,他说:「我不抽烟。请抽,我不在意。」
我才刚点烟,他却马上把名片递过来,我只好叼着烟接下他的名片,真是个不机灵的男人。名片上印着大型家电厂商的名字。我没有随身携带名片的习惯,总是将它们收在店内的柜台里。
从抽完烟到拿起热三明治这段时间,木村芳夫一直频频道歉。「不好意思,昨晚那么晚还打电话打扰你」、「不好意思,在你上班时打扰你」。
「我知道这样做很冒昧,但说到真理子的朋友,我只认识吉崎小姐你而已。」
那还用说,因为跟真理子要好的人只有我一个啊。我嚼起融化的起司与半冷不热的番茄。
木村芳夫啜饮咖啡,默默等待我吃完。
「请问……真理子从以前就有那种毛病吗?」
「那种毛病?」
我用纸巾轻轻擦拭手指与嘴巴,喝下开水。
「每当家里有叽嘎声,她就会发着抖说恶灵来诱惑她;每当她看了《生命的进化三十亿年之旅》之类的节目,就会一脸认真的说『什么进化论?太蠢了。这个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啦』。」
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
「很奇怪吧?」木村芳夫压低嗓子。
「硬要说的话,是有点奇怪。」我尝了一根饭后烟。
「真理子是怀孕后才开始说这些话的。以前我完全看不出迹象。」
「哎呀,真理子怀孕啦?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谢谢你。四个月了……呃,吉崎小姐,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在电话中也说过,」我捻熄烟,一边不着痕迹地确认时间。「真理子从以前就很奇怪了。我不太明白木村先生在烦恼什么,真理子害怕恶灵、否定进化论,这跟真理子的人格或优点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吗?」
「可是,以一般人的眼光看来,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你不妨想想看,这不是跟深信占卜或风水一样吗?再说,现在的美国乡村一带,肯定还是有许多人相信恶灵的存在,也相信创世纪的记载喔。」
「吉崎小姐,您还真冷静啊。」木村芳夫绝对是在讽刺我。「真理子的狂热可是让我怕得不得了呢。」
我没有跟真理子同住过,也不是她的家人;我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种话,不过我觉得真理子的狂热挺可爱的。我喜欢看着真理子开启回路的瞬间,喜欢看着她浑身震颤地品尝不可思议的体验。
第一次和真理子说话,是在国中三年级那年。那是长达五天的「链成会」(注:日本教会学校的链成会,主要是请神父来借由讲道与相关活动,来教导学生做人处事的道理。),第三天夜里的事。
一整个年级的学生,全都关在学校旗下的深山集训所里。没有电视,禁止外出,当然也不准携带书籍或零食。我们待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环境中,每天从早到晚读圣经、聆听神父的教诲、观看记录圣人一生的影片。吃完晚餐后,我们还得交出总共五页的「今日感想」作文。
现在回想起来,那根本就只是「洗脑研习会」,疯狂、痛苦,而且非常可怕。带头的老师们跟周遭的学生、神父,不仅没有察觉这一连串活动的异样,而且还逐渐被这股狂热附身。
我们分成几个小组阅读圣经的一个章节,读着读着,突然有一个人站起来流泪忏悔,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到处都有人开始忏悔,甚至还有人泪涔涔地安慰道:「上帝会原谅你的。」
真是疯了。不过,疯的人是谁?
我打从心底感到害怕、恐惧,究竟是轻易淹没在疯狂情绪中的人奇怪呢,还是无法完全投入的人比较奇怪?
疯狂与正常的界线,经常取决于人数的多寡。哪边才是疯子,我认为答案非常明显。
我夜难成眠,在深夜中大叫惊醒,于是赶紧从狭窄的双层式床铺弹起来,向室友们道歉,假借尿遁离开房间。
逃生门的绿光照耀着阴暗的走廊,真理子就在那里。她穿着与初春的深山并不搭调的棉制睡衣,在寒冷的走廊上望着窗外。
外头黑漆漆的,她到底在看什么?我还来不及问,真理子便转向我说道:
「你看起来很痛苦。」
我回答「嗯」。
「反正大家一旦离开这里,就会若无其事地回归正常生活,那么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啦。我就是满脑子想着该信或不该信,所以才会痛苦。」
真理子浅浅一笑。「问题不在于相不相信。『有』就是有,我们只要感受就好。」
「你感觉得到?」我问。「你感觉不到吗?」她反问。
真理再度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