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心他也是事实。自己之所以阴沉是因为个性使然,还是真如悠助所说「是有原因的」,他自己都无法判断,自然也不能抗议了。
祖父在悦也高三的那年春天死了。祖父临终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问他说:「你恨我吗?」悦也说:「不恨。」为所欲为去了东京就断了音讯的儿子突然出现来要钱,通常都会拒绝吧。祖父一点也不有钱,但是他在面子和良心的驱使下把悦也养大了。悦也非但不恨他,反而很感谢他。
但是他无法忍着不去想「要是」和「为什么」。
要是那天爸妈得到一点钱的话,会不会就不选择自杀了呢?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活下来呢?决定全家自杀的话,就该彻底让大家都死了才对啊。真是任性又残酷的人。想到被这种人生下来,他简直想把自己千刀万刚。
想着哭泣的弟弟,他才设法熬了过来。弟弟并不想死吧,但是年纪小小的他跟爸妈一起沉入海底,自己却浮了起来。他踢掉了母亲想拉住他的手。
那个时候他脑袋里没有弟弟也没有爸妈,他只想活下去,就这样而已。他奋力朝海面而去,顽固而执著。任性又残酷的是自己。既然已经卑鄙地活了下来,就得活到死了为止。
悦也卖掉祖父的房子,拿到保险金,上了美术大学,到东京自己一个人住也不觉得孤单。他在此之前并不是没有感到孤单过。住在完全陌生的人之间,没人正眼看不管跟谁在一起都感到孤单的自己,反而轻松自在得多。
悠助也上了东京的大学,在他附近租了房子。「我担心你啊。」悠助开玩笑说。但那应该不是开玩笑的。悠助本人可能没有自觉,但他一定是为了不让悦也感到寂寞,所以才在附近找了房子。为朋友着想的悠助,为了朋友着想自己很得意的悠助,真是感激到要吐了。悠助这种紧迫盯人的言行举止,让人觉得沉重而不舒服。悠助常常邀悦也参加联谊和朋友聚餐。那个谁说对你有意思喔,他会在耳边这样说,然后真的帮他介绍。一开始悦也要是觉得女孩不错的话,就坦然交往;每个女孩都很可爱,性格也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悠助说过什么,也有尽量小心不提到悦也过去的人。
但是总是不成功。就算高兴地聊着天,或是感觉对方的温暖,他总是会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看见悦也沉默下来,女孩也会尴尬地陷入沉默,最后总是说:「我没办法支撑悦也。」「我没信心能幸福地跟悦也在一起。」悦也并不想要人支撑,也没有希望一起幸福快乐的过下去。他终于发现自己对对方没有任何期待,所以不断重蹈覆辙。对别人没有期待的人,自然没办法回应别人的期待。
在那之后悦也就不跟女孩子交往了。因为要假装爱对方,假装觉得她非常重要,实在太麻烦了。爱上某人,觉得她很重要,然后找不出任何的意义。结了婚,生小孩,然后呢?淹死在晚上的海里吗?
一个人就好。一个人很好。他之所以否定爱情,或许是因为有暴力倾向的关系。他认真地上大学,热心地敲打金属,尽量控制无意间伤人的言词,电车上看见站着的老人就让座,不麻烦任何人。他只是不觉得有必要跟特定的对象恋爱,要是怀孕就麻烦了所以性生活也不必了而已。这就跟素食者不吃肉,肝脏不好所以不喝酒是一样的道理。悠助带着担心的神色说:「你最近怎么啦?」「你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啊。」他希望悠助不要这么爱管闲事。
截断或接合柔软的铁片,是可以专心投入的工作。悦也虽然也做椅子和各种物品,但他最喜欢的是屋子外面的部分;回家的时候一眼就可以看见的东西,住在里面是怎样的人的明显象征。
金属造型可以自己默默地作业,不用说话也能做出来。大学毕业后,就做这个为生吧,他毫无迷惘地决定。
他戴上笨重的护目镜,熔接铁片,飞散的火花交叠,发光的白色气泡不时在眼前浮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看见过的,还是脑子里虚伪的记忆;深深地沉下去,或许是浮上来也未可知。就像抬头望着下雪的天空一样,地面的触感消失了,心灵和身体都漂浮起来。
那是瞬间的幻影。工厂里充满金属烧灼的味道,鲜红的火花四散。
悠助虽然说他也要回老家,却不停地下了门、户外灯和窗饰之类的订单。于是悦也忙着工作,抽不出时间去房屋仲介那里找房子。
悠助的坏习惯又来了,悦也不爽地想道。悠助八成不希望悦也搬家,想让他尽量留在自己身边。
说是友情也太露骨,说是爱情又太扭曲。对没有阴影也没有伤痕的悠助而言,要是有能成为阴影或伤痕的地方的话,那就是「没有阴影也没有伤痕」这一点。在悠助看来,悦也充满了阴影和伤痕,所以他才把悦也留在身边,担心他、照顾他。这样让悠助觉得很高兴吧。我了解你的阴影和伤痕有多痛苦喔,因为我也有跟你很像的地方;但是一起加油吧,朝着光芒加油,我会帮你的。
他是便宜的装置。悦也是为了满足悠助的自尊心和优越感而存在的装置,但是悦也无法指责悠助欺瞒他的言行,他沉默地满足于装置的角色。不对,应该说他率先尽了这个角色的责任,因为他的工作大半都来自悠助。也可以说是因为悦也用悠助发现的阴影和伤痕为借口,不和他人往来,独自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
光是让悦也忙碌还不够,为防万一,悠助还教唆了田代惠美。
「吉田先生说日高先生可能要回老家了。」
有一天晚上田代打电话来说。「我想跟您见一面。要是您空得出时间来的话。」
老家。自己的老家是重森市吗?他毫无感觉。那么老家是他们一家人住的那栋现在不知道在哪的破旧公寓吗?不知怎的他也觉得不对。
想理由拒绝她太麻烦了,他估算了一下现在正在制作的门板还要多久才能完工。
「还要一阵子,没关系吗?」
他放下话筒,继续吃附近超市买的小菜和用微波炉加热的白饭。睡觉之前还得再工作一阵才行。
离开重森市已经十年了,景观并没什么改变。海边的道路,阳光下的海面,种着茶树的山坡都依然如旧。要说有什么改变,就是悦也祖父的家被拆掉,变成茶园的一部分。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一起吃饭的家庭餐厅也关门了,但看板还是原样,窗玻璃上蒙着湿气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