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站 SINK

; 悦也的老家重森市应该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但是悦也本人却不太记得了。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为什么爸妈选择带着孩子一起死?一家人到底是过着怎样的日子,为什么会走到全家自杀的地步呢?

  他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了解了事情始末。他调阅了当时的新闻报导,也不时听到一些传闻。因此自己到底亲身经历过什么,还是一切都是想像,或者是用后来听到的情报捏造出的记忆,悦也自己都糊里糊涂无法分辨。

  他觉得好像是日子过得不好。爸妈常常吵架,因为没有钱。

  五岁的悦也和差他两岁的弟弟在小公寓三坪大的房间里,尽量不惹爸妈生气,安安静静地看图画书。图画书是讲一有人呼救就赶去帮忙的英雄的故事。英雄的脸是甜面包做的,他会毫不吝惜地把面包撕下来给哭泣的小孩吃。

  悦也的父亲好像是在日本料理店当学徒,在那里认识了当女侍的女人,两人结婚后开了一家小饭馆,生意好像很差。两人抛下一切离开故乡到东京来,可能觉得孤注一掷没有退路了吧。悦也懂事的时候,爸妈就已经为钱烦恼,成天大吵大闹,虽然这样不知怎的弟弟还是出生了。

  父亲在家里不做饭,母亲去店里不在家。店里没有半个客人的晚上,他和彼此之间气氛险恶的爸妈一起在柜台吃已经不新鲜的生鱼片。要是傍晚有客人的话,就随便买个便当给他,让他自己回走路五分钟的公寓,和弟弟一起吃冷掉的炸鸡或是可乐饼便当。他并没有特别觉得不满,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有别种生活。

  他们一家只一起出去吃过一次饭。他和弟弟跟爸妈一起坐上破旧的白色汽车,上街兜风,离开市区沿着海边开。这辆车也用来运货,所以车里充满鱼腥味,但他心情很好,并不在意。弟弟也兴奋地笑着。那天爸爸开车很小心,妈妈也没毫无来由地就骂儿子。

  四个人在海边的小镇下了车,后方就是苍绿山脉的小镇,山坡上种着大片像管子一样不可思议地连在一起的绿树。「是茶树。」父亲告诉他。

  父亲走进一间平房。母亲抱着弟弟,牵着悦也的手跟在后面。房子里很阴暗,有干草般的气味。悦也并不明白那是住在这里的顽固老人的体臭,以及插在暗暗的金色佛坛前线香的味道。他只觉得很恐怖。毫无笑容默默坐着的老人,打开的门里面深处阴暗的佛坛,都很恐怖。

  爸妈对着老人说了很久的话。父亲有时候会大声起来,有时候好像要哭了;态度既像是恳求,又像是恐吓。悦也在房间里觉得好无聊,就跟弟弟一起到院子里去玩。他找到能画出白线的小石头,在没车的路面上画画,乌鸦麻雀鸽子等等的画。鸟对悦也来说,是隔着窗子看见的最接近的生物。悦也很会画画,弟弟看见柏油路上出现大鸟,非常高兴。

  街灯亮的时候,爸妈才终于从老人的家里出来。悦也本来要跑过去,却迟疑起来。两人神色黯淡,无力地踩着庭院的砂砾往前走的样子就跟影子一样。

  父亲看见悦也和弟弟,很稀奇地对他们笑了一下。

  「回家吧。路上顺便吃个饭。」

  「好啊。」

  母亲爽朗地回应。「你们俩也饿了吧。」

  离开小镇,沿着海边开了一会儿,就有家庭餐厅。「在这里吃吗?」父亲说。这是悦也第一次进餐厅,他很紧张。店里都是带着孩子的夫妇和年轻男女,其乐融融地吃饭。

  他们被带到风景很好的后方座位。话虽如此,太阳早已西沉,海面昏暗,大窗外面只有漆黑的空间。他把脸凑近玻璃,看见白色的浪头和忽明忽暗的红色小点。那是什么光呢,悦也心想。「嗯,要点什么呢?」父亲打开菜单,兴趣缺缺地说道。

  悦也和爸妈点了汉堡套餐,弟弟吃儿童餐。儿童餐上面插着小旗子,还有可以带走的小玩具车。悦也觉得儿童餐比较好,但他没有说出来。难得爸妈心情都很好,不要把他们惹毛了。

  汉堡很好吃。四人再度上车。爸妈态度一变,两人都沉默不语。还不到五分钟,弟弟就握着玩具车,躺在母亲腿上睡着了,跟母亲一起坐在后座的悦也也越来越想睡。车子沿着海边缓和的曲线前进。

  车速渐渐加快,悦也睁开眼睛,突然的猛烈撞击让他从座位上跌下来。他醒过来的时候车子里一片昏暗。弟弟在哭叫。悦也撑起身子,水淹到他膝盖上了。

  「妈妈,淹水了。」

  悦也说。父亲像野兽一样吼起来,母亲则高声大叫。母亲紧紧抱着弟弟。悦也想要靠近,却被母亲猛地推开。母亲趁势用拳头敲打窗玻璃,好像坏掉的机器一样,不停重复一句话,腔调和抑扬顿挫都很奇怪,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妈妈好奇怪。他望向驾驶座求助,但父亲根本不转向这边,只默默地坐着。悦也不安害怕好想哭,但既哭不出声也流不出眼泪,只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母亲不断用拳头敲打窗户的同时,海水涌进窗子里面。悦也被水包围,分不清上下左右。他不断挣扎。救命,谁来救我们啊。但是没有人来。一只冰冷的手握住悦也乱踢的脚踝。他死命踢脚,两手乱挥,最后的一口气从嘴里吐出来。他觉得在黑暗的水中上升的白色气泡很漂亮,然后悦也就渐渐失去了意识。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爸妈跟弟弟一起沉在九月的海里。悦也被爷爷收养,住进发出干草气味的平房里。

  附近的大人都对他很亲切,上小学后他也交了朋友。他跟住在附近的吉田悠助特别好,他们一直到高中都上同一所学校,悠助不仅会念书,体育也很强,总是被大家簇拥着。悦也不太说话,功课和运动也都勉勉强强,只有美术特别好。要是没有悠助的话,他应该进不了朋友的圈子的。

  悠助在悦也面前不会提过去的事。但是同学说「日高好冷淡啊」、「那家伙怎么有点阴沉」的时候,他会私下责怪他们说:「悦也是有原因的啦。」

  「你们到高中才跟他同学所以可能不知道,他们家只有爷爷一个人。他爸妈自杀了。」他志得意满地装出同情的样子说。悠助满足同学好奇心的言行悦也知道得很清楚。

  悠助是个让人不爽的家伙,但是悦也并不抱怨。他们从小就是朋友,他不想讨厌他,悠助会很温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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