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五分钟路程的高地,无论从镇上哪里望去,都可以看到厚重的屋顶瓦片反射着日光。但是整片土地被高耸的白墙围绕,大门永远紧闭。想到你住在那屋檐下,我就有说不出的烦闷。
我只能在你上下学的时候看到你。当然我也要上学。我每天躲在斜坡上的十字路口等你,但也常常没见到你就不得不去学校了,那些日子我会沮丧得连便当都无法下咽。
上完课后我抓起书包就奔出教室,跑到你们学校。要是时间抓得好,可以在你走出校门到回高地上的家这段期间跟在你背后。我既希望你回头,又想这样一直望着你的背影往前走,我总是在心中如此天人交战。
你下课之后会去学校旁边的运动场打球。那里美其名为运动场,其实只是用栅栏简单把草地围起来而已。我会假装在下课回家途中小憩一下,溜进运动场一角。你跟你的朋友们欢乐地围成一圈,我设法低调地望着在晴空下往来的白球和笑着追球的你。
爱上你之后我明白了许多事,其中之一就是我高涨的变身欲望。
那个时候我想变成球。继小鱼刺之后,这次是球了,我非常想变成你触碰的所有东西。我嫉妒知道你喉咙黏膜触感和湿意的鱼刺。被你的手掌包围,感受你肌肤弹性的球是怎样的心情啊。我非常羡慕。
我沉浸在变成球任你操控的想像中时,真正的球朝我这里飞来了,是你投的球。你的朋友没有接到球,跑到我面前来一鞠躬,但是我的视线只投注在你身上。你正跟旁边的朋友说话,可能察觉我在看你,便微微侧身对我示意,好像是远远地感谢我阻止球跑到栅栏外面一样。
你投的白球变成一枝箭,射穿了我的胸膛,终于让我受了致命的重伤。
从那天开始,我越来越烦闷,一直到音乐会当晚终于忍不住出现在你面前,中间的经纬也就无须多言了。
你接受了我的感情,回应了我。你的微笑,跟你一起在熟悉的街上走着,让我心情多么地开朗,你应该不曾想过吧。你对我精神的影响力比你想像的强数十倍。你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或是最不幸的人。
但是令尊不同意我们交往。我们立刻就不能见面了,我要是想在上下学途中接近你,住在你家的两三个强壮的男人就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展现他们的腕力。就算我们约了要见面,信啊电报啊电话啊都会被拦截,无法联络。
等你跟我接触也是徒劳。我不是指责你行动消极,你几乎没有半点自由,不管是在高地的家里,还是上下学的路上,你受到的监视与好奇的目光比我更加严重。令尊、只能看令尊眼色过日子的令堂、你家里的佣人、这个城镇上的居民,所有人都皱着眉对我们俩的恋情议论纷纷。
太年轻了,太不检点了,完全不顾这世上的道理和规范。诸如此类的。
完全无视于我们俩其实连手都没有好好牵过。
我的父母被令尊盯上,也彻底畏缩了。我们家假装我并没在谈恋爱,没有人触及这个话题,只用阴沉的眼神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确保我不闹事。
你的信我都收在抽屉里,有一天我发现你的信突然不见了,难堪愤慨到头晕目眩的地步。用卑鄙的方法抹杀自己儿子荫芽的恋情和生物自然的欲求,这样的父母还能叫做父母吗?
我跟你沟通的最后手段,只剩下用小纸条传递思念了。纸条从我这里交给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再交给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再交给你。你的简短讯息则照这样反过来传到我手中。
但纸条跟信不一样,只能写一句重点。「我做梦了。」「我好想你。」「何时见面?」「现在不行。」这种往来不知何时成了愚蠢的字词接龙。既然这样干脆真的接龙好了,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写了「苹果」,你马上厉害地察觉我的用意,回了「果汁」。「汁液」、「液化」、「化学」、「学校」、「校长」。如此这般你来我往,我的朋友跟我抱怨了。吾友曰:
「我是觉得你们俩的恋爱我应该帮忙,才做这些事的耶。希望你们不要只玩无聊的文字接龙。」
如此这般,说得极是。这也自动证明了朋友们都看了我们纸条的内容,但这本来就是没办法的事。只不过是对折的小纸条,交给谁谁都会偷偷瞄一眼上面写着什么吧。
自我克制不玩文字接龙,正烦恼着不知该在纸条上写什么的时候,你的信出现了。信既不是装在信封里,也不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而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然后系在邻居养的猫小虎的颈圈上。
小虎每隔几天就会悠闲地经过我家的小院子,我的抽屉里一直都准备着小鱼干,好跟不时出现的小虎交流。那天傍晚小虎来到我家院子,我把小鱼干放在手上,在露台边喂它。
小虎伸出舌头,灵活地把小鱼干吃进去。我发现小虎的颈圈上绑着东西,不由得好奇起来。小虎的主人是个四十几岁的寡妇,没想到还如此风雅。用小虎传信的话,对方应该住在附近吧。
小虎还专心吃着小鱼干。我把绑在颈圈上的纸条取下来打开,一股墨香飘来。「今晚八点,车站见。」上面的笔迹确实是你的。
所以这是你给我的信啊,我突然心跳如雷。这么说来,我记得跟你提过有只虎斑猫偶尔会到我家院子来。你应该是避人耳目来到我家附近,无计可施之下抓住小虎,把信系在它颈圈上吧。
但问题是,信上的「今晚」是不是真的是今晚。小虎非常随性,散步的路线也不一定。自从玩了接龙之后,我们也不再传纸条了,不仅好一阵子没见到面,连只字片语的消息都没有。你可能是三天前把信系在小虎的颈圈上,现在正因为我「今晚」没在车站出现,而躲在高地上的家里闷头睡觉。
唉,也罢。我把抽屉里的小鱼干全给了小虎,很快在小旅行袋里放了一些日用品。就算没遇上,我「今晚」八点也要去车站。既然你呼唤我,那我就会永远在车站等待「今晚」到来。
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父母一起吃了晚饭。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对着跟平常毫无不同的味噌汤和爸妈的脸,不知怎的我充满了感激的心情。引力好像是在要摆脱的时候才会察觉的东西。
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