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森女的秘密

  下流大学教师

  桑幸——桑潟幸一副教授转职到位于千叶县权田市的垂乳根国际大学两个多月后,生活形态已完全固定下来。或者说,感觉是在非常低水准的地方稳定下来。

  「低水准」在这样的情况具有各种含意。首先,垂乳根国际大学是一所吊车尾大学。春季出刊的《周刊文秋》(注:影射日本知名周刊《周刊文春》。)专题报导<前途无量大学VS前途无亮大学>中,垂乳根国际大学是前途无亮的第一名,专家学者在匿名座谈会上评论「根本也谈不上前途无亮,感觉一开始就不存在」、「即使倒闭都不会有人发现吧」。

  可是,比什么都「低水准」的是桑幸本身,自从转调垂乳根,无论是学力、气力、沟通能力、集中力、体力,任何一项给人的印象皆是低益求低的「低水准」。以学力来说,到垂乳根国际后,桑幸当然一本书也没读过,包括漫画在内,几乎一个铅字都没看过,坐在电脑前净是浏览影片和游戏网站。课堂上,想在黑板写下「太宰治」三个字,却怎么也想不出「宰」的写法时,打进大学就专门研究太宰治的桑幸,当场错愕不已。

  话虽如此,桑幸立刻豁出去地想「哼,写不出来又怎样」,实在教人佩服。与平日发呆的时间呈反比,桑幸豁出去的速度以惊人的倍率成长,这是欠缺持续反省或沉思的气力与集中力的缘故,他却老王卖瓜地暗忖:「最近不再钻牛角尖地烦恼个没完,而是马上把问题抛到脑后,看来我是愈来愈犀利了?」

  换句话说,尽管察觉自身的「低水准」,桑幸仍坚定认为,只要他有心,更重要的是,给他一个更好的环境,他随时都能变成「高水准」。现在的他会如此「低水准」,完全是垂乳根国际害的,是千叶害的。是在产业废弃物放置场旁有灰头土脸的低阶家庭餐厅、农地一隅座落着简陋小酒店、沙尘狂刮的千叶害的。或者,是八成的学生最常去的唐吉诃德(注:日本知名的廉价零售卖场。),及福利社摆着以铁丝捆绑的烤肉木材的垂乳根校园里,那混沌的愚蠢空气害的。种种因素将原该是「高水准」的自己压至「低水准」。

  一旦成为大学教师,就不必再考试,意即没机会接受客观评价,所以能永远栖息在主观妄想的乐园中,桑幸便是绝佳的例证。不久前,学校举办由学生进行的「授课评监」,桑幸在之前待的敷岛学园丽华女子短期大学——俗称丽短,也经历过这种考核。学生对桑幸的评价,虽然偶尔也可看到「就像浸淫在冬季的大海」、「干透的藤壶」(注:主要分布在潮间带的一种节肢动物,终生几乎都附着在相同的地方。)等善良的意见,但整体来看是差劲到家。然而,桑幸总是大言不惭地指责学生无脑透顶,上他的课等于是剪牡丹喂猴子,毫不内疚,谁都拿他没辄。不可思议的是,这世界人下有人,比桑幸评价低的老师居然为数不少!

  丽短这种程度的学校不值得我认真,也没必要认真。本大爷认真起来可不得了,会引起全世界瞩目喔,你们承担得起吗?桑幸只会沾沾自满,丝毫不知反省,想必完全出乎文部科学省(注:日本中央行政部会之一,掌管教育、科学、文化、体育等事务。二〇〇一年由文部省及科学技术厅合并而成。)的意料吧。

  桑幸的自我评价好似参天古木,不动如山。或者说,知性愈退化、愈是碰上丑态毕露的无能场面,「真正的我是很厉害的」这只毫无根据的确信畜牲益发肥胖,妄想的乐园中百花也益发绚烂绽放。

  可是,就像上一回<失窃的信件>中提过的,桑幸正视血淋淋的事实——自身有多「低水准」的机会终于来临。他收到转调垂乳根后的第一份薪水明细单。

  110,350……

  多么明快的数字,没有幻想介入的余地。「低水准」的证据仿佛伴随着巨岩,不可动摇地镇坐在眼前。桑幸瞬间石化,凝视着那行数字。

  他早有薪水会比以前少的心理准备,但没料到会是这种数字。肯定是哪里弄错,应该立刻到人事课订正,桑幸却没采取行动。为什么?

  哦,老师的薪水确实只有这样,有问题吗?他害怕听到行政人员这么告知。换句话说,桑幸依稀意识到,这大概是与他身价相符的金额。客观来看,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已算优待。不仅如此,想到下流大学教师的形容词,便有种穿惯廉价衣物的贴身感。俺就是下流,下流大学教师呗。他以不知是何地的方言,哼起古怪的旋律,傻笑着走过权田的田间小径。

  桑幸的自我评价之树依然高耸天际,但根部可能已腐烂殆尽。如同栖息在树洞浊水中的虫子,憧憬着「高处」,在「低处」蠕动,或许这就是我基本的生存方式——桑幸以脑细胞日渐死灭,失去活性的蛹脑思考着。

  即使如此,桑幸仍无法抛弃薪水弄错的疑虑,不能不紧抓那一丝希望的光芒。于是,桑幸绞尽脑汁,寄出一封主旨为「部分教师薪资疑似有误」的匿名信给人事课长,还不忘加入恐吓的词句:「若置之不理,可能会发展为负责人的去留问题」。人事课长想必会十分讶异,不过,毕竟是汲汲营营自保的小官吏,应该会再检查一次吧。这么一来,错误不可能不修正。

  随着五月的薪水入帐日接近,希望之光益发耀眼,不久化为一种确信。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是那种薪水。总算能彻底摆脱「下流」的恶梦,桑幸松口气。不料,撕开明细单的车线,上面印着「110,350」。

  幻想破灭得太快,桑幸吭都吭不出声。我就看着这个数字过一生吧——确信的灯在蛹脑中闪烁。

  「果然。」没有其他人的研究室里,桑幸拿着明细单,认命地喃喃自语。这种情况下,「果然」的内涵未必单纯。总之,桑幸体认到自身的「下流」是决定性的。世上收入比他少的人多得是,不过,非兼任的大学教师中,实在不可能有人的薪水更低。在这层意义上,他的确属于「低水准」群。啊,或许是无可奈何的,毕竟现在如此不景气。下一瞬间,桑幸已果断地浸泡在认命的水里。这段时日,桑幸认命的速度与豁出去的速度齐头并进,进步飞快。不管遇上什么事,只要认命就能迎刀而解,此即自古存在的「现实主义」立场吧。顺其自然地接受现状,该毁灭时便会毁灭——从主导战后日本政治与经济的「现实主义」真谛来看,桑幸无疑是战后保守意识形态的后裔。

  经过这番分析,桑幸自我评价的大树无可救药地遭到腐蚀。值得庆幸的是,垂乳根一带几乎不起风,暂且不必担心树会倒下。如果要倒,怎么想都是垂乳根会先倒。垂乳根倒下之日,也是桑幸倒下之时。从此一角度来看,垂乳根就是桑幸的命运,是最适合桑幸的栖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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