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伊甸园的孤独

编辑的祝贺讯息轻快地在液晶荧幕上跃动,我的心情却像被拿来当踏脚台似地不断往下沉。我像被人击倒,身体摊开成大字形飘在空中。

  「……不会吧?」

  又出现打扰我平静生活的事物。

  我的意识被突如其来的汽车幻影撞到。

  「这不是真的吧……」

  如果梦想就只是梦想该有多好?

  不要把确切的东西交给若有若无的我啊。

  即使太阳西下、夜幕低垂,我还是静不下心。昂扬的心情与动摇相互较劲,唰唰作响。

  思考就像以前参观过的金平糖制造过程一样,在锅子里转个不停。这锅子的材质当然是头盖骨。在脑子里搅动的感情核心,就是唰唰声的来源。

  夜晚道路上的汽车车灯,不时照亮我的全身,让我产生被贯穿眼睑的光照得眼球隐隐作痛的错觉。但实际上,我的眼睑与眼球都丝毫不动。死者的视线不会受到光线牵动。

  我忽然想起以前有部僵尸泛滥的小说里,提到可以用是否眨眼来分辨是人类还是僵尸。如果真是这样,那大概表示我是透明的僵尸吧。

  笔记型电脑、原稿,还有我。这三者围成一个圈,在空中飘荡。要在没有支点的无重力情况下把身体往旁倒,一开始还很不习惯,但现在横躺已经成为我最能安息的姿势之一。说是安息,但这个身体并没有疲劳的感觉。如果有,也只有心灵的疲惫。似乎是白天收到的那封邮件内容太过震撼,让我直到现在还振作不起来。

  我睁开眼睛。大楼的强光与夜色抗战,从正面照过来。和我处在同样水平高度的窗边,可以看到有个上班族边抽烟边低头看着道路。当然,这个人不会注意到我。

  「颁奖典礼……就算出席,大概只会发生一样的情形吧。」

  没有一个人会将目光聚集到我身上,只会弄成无故缺席,惹来各方挞伐。我轻而易举就能想像出这样的光景。既然如此,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和应付对谈与访问的邀约一样,坚持拒晖出席。没什么嘛,就和平常一样。自从我死了以后,一直是这么做……

  但是,这次实在没办法这么简单就划分清楚,因为好不容易有人给予我这么大的肯定。我想回应这样的肯定,也想和责任编辑分享这份喜悦。心中强烈萌生这样的念头,让我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颁奖典礼,将大大左右我极度不稳定的将来——这个在我死后五年中碰到的最大事件,就是有着足以让我产生这种确信的存在感。

  是否参加这个颁奖典礼,并不只是问我要不要出席这么简单,更是在问现在的我为了什么写小说。

  如果这种时候回答是为了名利,那么我将不再美好,至少周遭的人不会觉得我高尚。因为追求名利的,就是周遭这些人。人们面对和自己视野高度相同的人,自然不可能会觉得对方比较高一尚。

  我是在追求名利吗?至少金钱对于我现在的生活来说,完全是无用的长物。版税是汇到老公的户头,所以我连自己赚了多少钱都没概念。对于金钱这回事,我之前就已得出结论,只要能让老公和儿子生活过得不虞匮乏就好。

  那么,就算不完全是想追求名声,我对于别人给予的肯定,又觉得有多少价值?既然我会为了得奖而欢喜、挣扎,应该不能说这些对我没有价值。人实在没有办法彻底做到像岸边露伴一样(注: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的角色,是一位人气漫画家,个性极为强硬且任性,为了追求作品的真实性,丝毫不顾虑创作活动对其他人所造成的伤害。),纯粹只为了提供有趣的创作而活。毕竟我已经不当小孩子了。

  身为小说笨蛋的我,已经不在我心中,只存在回忆里。在把出版著作当成职业时,我已经失去纯粹的创作喜悦与乐趣。是否觉得作品有趣的决定者不只是自己,还扩大到包含周遭人。这可以说是我的野心变大了,但如果说得好听点,也可以说是找出了能和别人共有的意义。共有并不是单向的。平常由我提供娱乐,有人乐意接受我提供的娱乐;这次则是周遭想颁奖给我,让我高兴。

  这是最极致的肯定。

  既然这样的肯定来到手边,那么即使明知抓不住,还是会想伸出手。

  ……这是对不认命的我所设的陷阱。

  多半是有某种东西想吸引我伸出手去,然后在颁奖典礼上嘲笑什么也抓不住的我吧。

  是掌管这世界生死的某种伟大事物。

  也是让人得以长命百岁的长寿妙药——「梦想」

  「…………………………」

  若是我得奖,儿子会为我高兴吗?在儿子还读国小的时候,我曾怀着这样的念头写小说。不过到了现在,假设我已经被塞进「无关紧要」的分类里,就算听到我得奖的消息,或许儿子也不会表现出太大的反应。

  如果告昕老公,虽然不确定他是出于形式还是真心诚意,但肯定会回我一封祝贺的邮件。只是我有兴趣的是不确定的部分,是跟我感情不好且关系疏远的儿子。

  生前儿子就曾说我这个忽视家庭关系的母亲是「小说笨蛋」。不知道他是听过我学生时代的绰号,还是纯粹出于偶然这么说。幻听撼动我的脑子。一种像是思乡病的症状侵袭我。我想更新自己与儿子的记忆。由于从他十二岁以后,我就得不到任何有关家人的新资讯,让我对此十分饥渴。这种饥渴强制我的手脚做出行动。

  我脱离原先的圈子,游到笔记型电脑前,将白色电脑一把抓过来,点选桌面上的邮件软体捷径。附带一提,这部电脑虽然有收发邮件与文书处理功能,但其他的所有功能都无法使用;尽管装了光碟机,但这世上没有任何我抓得起的光碟存在,所以一点用也没有。

  我点选联络人名单中儿子的名字。这是寄到手机帐号,所以要是他更换手机,我就会失去和他联络的方法,说不定也就能死了这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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