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第一章 小雪

  在波涛汹涌的海上,矗立着宛若喷射出来的异样岛屿。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岛屿。岛屿周围以厚实的石墙护岸,裸露的水泥建筑群逼近海边,墙面直接遭受大浪拍击,变得灰黑。岛屿的半边密密麻麻地塞了好似被压缩在一起的灰色建筑,剩下的一半则是煤矿采掘场,高三十公尺左右的热水锅炉烟囱宛若军舰般冒出黑烟。

  ——战舰岛。

  这里原本是全长不到一百公尺的礁石,在发现产出优质煤矿的海底煤田之后,大企业为了采矿而投下资本,以废石与碎石填埋周围,最终把地表扩张到全长四百公尺、全宽一百三十公尺。这座约有三艘战舰大的岛屿涌入五千名煤矿劳动者,光是地表面积无法容纳,因此便密集地建起了七、八层的高层住宅,形成轮廓宛如战舰般的怪岛。

  在扭曲的轮廓中格外突出的,就是自钢铁与水泥建筑群间探出长脖子的竖坑橹。高四十公尺的该铁塔,目的是要拉卷垂直升降于地面与海底矿场间的升降机,整体架构是毫无装饰的钢筋,最顶端装上直径三公尺、重二十八吨的轮子,卷起六百公尺的铁索。轮子转动的沉重震荡声笼罩整座岛屿,和拍打在护岸壁的浪涛声混在一起,宛若一只巨大的海兽在威吓周边海域。

  在采矿场,数十名劳工在升降梯前排队等候入坑。每个人的表情都因为紧张而绷紧,没有人开口说话。矿坑劳工的工作随时会面对崩塌、瓦斯爆发的危险,没有丝毫的轻松时刻。

  十四岁的千千石武夫混在灰头土脸的大人之间,望着通往地底的黑暗竖坑。他的眼神黯然无色,瞳孔缺乏生气,少年的脸孔带着些许老成。在狭窄的坑道工作时,有时儿童反而更能派上用场,因此十四岁的劳工并不算稀奇。

  两层组合的升降梯发出沉重的声响升上来,三个榻榻米大的狭窄空间内挤入十几名劳工。千千石的鼻子贴着沾满煤灰的工作服,但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升降梯以秒速八公尺降到海底,内外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没有人开口说话,只听到绞盘沉重的声响从遥远的上方传来。不久之后升降梯到达地底六百公尺的下降口,改搭称为「人车」的矿工用交通工具,驶下沿煤层凿出的急降坑道。

  坑道内宛若三温暖般炎热,大家的肌肤上都已经黏附了一层煤尘。除了驶在干线轨道的人车车轮声之外,前方还传来从地层切割煤炭的滚筒式采煤机的噪音。

  ——不是这里。

  当千千石和其他矿工一起下了人车,走在木桩补强的坑道内,他听见自己的意识在脑中径自耳语。

  最近他常常听到这样的声音。他摇摇头,甩掉自己脑中的幻听。

  ——这就是现实。

  他如此告诉自己,并将配戴在腰间的沉重电池开关打开,点亮头盔上的头灯。在黄色的光线中,浮现出被称作「切割场」的采矿现场。

  千千石十二岁的时候,刚从一般小学毕业,父亲就因为罹患腹膜炎而过世。他不想要为身体虚弱的母亲增加负担,因此自己便决定去工作。母亲对于学业与运动成绩都很优秀的儿子要放弃升学大为反对,但是千千石设法说服母亲,并随她一起来到战舰岛。他听说只要到了战舰岛,即使是妇女小孩也能找到薪水高的工作。传言说得没错,母子俩到达岛上的当天,就得到洗煤的工作。千千石因为想要存钱,每天勤奋地工作。他的工作表现获得肯定,在大约一年前得到允许下坑道当见习工。

  然而他的母亲却在三个月前因为尘肺症而过世了。洗煤的工作显然对母亲的呼吸器官造成太大的负担。当时千千石刻骨铭心地体会到,身体虚弱的人没有办法在这座岛屿上生存。他为自己的无知而羞耻,痛哭一场,然后在邻岛将枯瘦的母亲遗体火化,之后便漫无目标地在矿坑没日没夜地工作。昨天是他的十四岁生日,不过替他庆生的只有他养的狗而已。

  ——不是这里。

  他脑中再度闪过这样的耳语。他紧紧闭上眼睛,不去听这个声音,用铲子把漆黑的煤粉装入运煤车,推到干线轨道。他的脸和手脚都被煤矿染成黑色。他感觉得到细小的粉尘淤积在肺的深处。每天他在这里工作八小时,就觉得生命不断削减。

  ——除了这里以外,我还能去哪里?

  他自暴自弃地这么想。在狭窄的坑道内,他吸入肮脏的空气,使出浑身的力量推动一台又一台装满煤粉的沉重运煤车。他的脸、手脚和工作服旋即染成黑色,全身流着黑色的汗水。他努力不去思考,把自己当作是拉马车的马,在暗不见天日的地底耗费十四岁的年轻劳力。

  在地底工作的人们有很多都是因为赌博、酗酒、吵架而被驱逐到社会边缘的无赖及前科犯。像这样的人待在没有阳光的地底深处终日劳动,因此伙伴之间彼此咒骂、窃盗、打架的情况当然也不罕见。在地面上被视作犯罪的事件,到了地底深处有可能会被当作「意外事故」来处理。地底有地底不成文的律法。情况严重的时候,矿区之间会开始争斗,身上有刺青的男人挥舞着刀子互砍,甚至造成十几人死伤。但如果违反不成文律法,就有可能会遭到号称「管理员」的矿工老大处以私刑,因此大多数人都只能乖乖地从岩盘挖出煤粉。

  傍晚结束工作后,众人和来时同样地被塞入人车与升降梯上,回到地面。每个矿工全身上下都变得漆黑,分辨不出彼此。竖坑橹的地底有两座专供矿工使用的浴室,所有人都挤进浴室里洗去煤尘,浴室的地板立刻涌现黑色的河流,浴缸则变为恶心的黑色泥沼。有些人没洗身体就跳入这个泥沼中,接着就和出面斥责的人开始乱斗。洗掉煤粉的肌肤上往往会显露龙虎之类的刺青。千千石随意把温水浇到头发和身上,换上破旧的上衣与皱皱的棉裤就到外面的窗口领取日薪。如果成为正规劳工,他可以得到稍微优渥的月薪,可是他现在只是见习工,因此只能和其他临时工一样,忍受微薄的日薪。

  他把钱塞到口袋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直接走入通向住宅区的隧道。浓郁的海潮气味伴随着海浪声飘来。他走了一会儿,走出隧道,展现在眼前的就是煤矿工人的住宅区。

  说「展现」其实不尽然正确,因为在道路两旁都耸立着高大的水泥建筑,阻挡他的视线前方。抬起头看到的是密集的高楼把天空切割为狭长形状,感觉就像从信箱里面透过投入口在看外面的世界。外界似乎正迎接晚霞时分,但正要没入海平线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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