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视散乱的书桌。
那也没办法,我实在下不了手。若是做了将原稿整理串册塞进抽屉,或是烧毁课本不让人看见之类的处置,就等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房间的事实。尽管承不承认,我都一样回不来了。
我拿起写到一半的原稿。那是《浮士德》,文章断在少女被关在教会的情景,下一幕就是我不知如何起笔而向梅菲寻求灵感的魔女之夜。那家伙当时是怎么说的?好像是我并非真心希望参加那场夜宴,所以不能带我去之类的。真是一点也没错。太讽刺了,失去梅菲后,我才终于能如愿见识地狱,也决定了我无法写完《浮士德》。如果小路知道不会有完结的一天,一定会很难过吧。她一直很期待我完成这部作品,只要我写了新段落都会拿去看呢。
我无可自拔地深陷回忆之中。小路和梅菲在床上排排坐,拿走我写到一半的原稿抢著看的光景。那是我已经失去的,和我即将失去的事物。涌现的热灼烧我的咽喉深处。不可以,想这些干什么。可是回忆停不下来,各种声光泉涌而出。变成黑狗的梅菲和黑白猫咪们在窗边阳光下窝在一起打盹,我望著运河上来往的细长舟影推敲韵脚;小路进房里来,将电子钢琴接上发电机和扩大器,弹起轻快的D大调钢琴奏鸣曲。即使旋律、催人睡意的低音同音连奏、引水人的船歌、猫咪们的鼻息都犹然在耳,这一切都已经回不来了。
我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看著被染红的空荡房间。没有音乐或生命的气息,就连钢琴也没了。
钢琴。
小路买来以后擅自摆在我房间的电子钢琴。
它上哪儿去了?对,小路请娜奈特保管,以免遭到僧兵破坏。现在放在哪里呢……当然是娜奈特的工坊吧。搬走钢琴时,她说了什么话?真奇怪,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对电子钢琴的事耿耿于怀?
当时──
针在血管里流动般的战栗感觉刺进脑中。
我下意识地闭起左眼,在一片红的视野中搜寻乌利安的身影。他不在我所见范围内,但一定就在附近。
不能让他看透我的心思,但我也不能不重组思绪。
我坐到书桌前拿起笔,接著我未完的《浮士德》写下我亲眼所见的魔女之夜实境,想以此为掩饰,不让乌利安看穿我真正的用意。我躲在琢磨情境叙述和韵脚的表层思考下,将涌出记忆缝隙的片段搜集、筛选,接合成一套完整故事。「你是认真的吗?」的自问企图冷却那股热意,脑的转速却不减反增。我激动得双眼刺痛,就连简单的语词也一再写错。这行吗?这么荒唐的理由真的行得通吗?
当然可以。我自问自答。
命运算什么,失去了又怎么样?
我可是浮士德──叙说真实掩盖事实的魔术师啊。
写到我带著鬼火走向布罗肯峰的平缓坡面时,我放下了笔。右眼深处有种乌利安微微晃动的感觉。瞒过他了吗?我不知道,总之现在必须放手一搏。
于是我奔出公寓,跳上了计程马车。
我无视史特莱夏钢琴工坊门口贴的歇业字条直接进门,穿过满坑满谷的各式钢琴间,跑进后头的木工厂。
娜奈特趴在工作台上,大白天就浑身酒臭。向下一看,三支空酒瓶倒在她脚边,旁边是刊载小路处刑消息的报纸,沾满了洒出的红酒。
「……呜呜……路德维卡……我可爱的路德维卡……」
娜奈特摇头晃脑地呻吟著,哭肿的眼在酒精催化下红得夸张,没注意到我擅闯进去。
「娜奈特!是我,歌德啊!」
我跑上前摇摇她的肩,她才稍微抬头。视线在我的脸周围飘晃了一会儿,眼睛才终于对焦。
「歌德老师?」
猛然站起的她身体大幅倾倒,紧攀住上前搀扶的我。
「歌德老师!路德维卡、路德维卡她有老师陪著,怎么还要上火刑台?我的、呜呜呜、我的路德维卡……」
娜奈特大概是想揪起我的衣领吧,但烂醉的她手脚不听使唤,怎么看都是整个人抱著我。
「娜奈特小姐,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我用双手捧住她沁透浓浓酒精味的脸说:
「小路请你保管的钢琴在哪里?」
「路德维卡!路德维卡……我不要这样,路德维卡……」
「拜托你清醒一点,听我说啊!小路那架电子钢琴你放在哪里?」
「呜呜呜,嗯呃、呼呜呜呜呜……路德维卡……钢琴……我再也听不到那些可爱的手指弹钢琴了……」
我死了心,把娜奈特放回椅子上,自个儿来到更后面的仓库。
我很快就发现了电子钢琴,扩大器摆在琴脚边。我跑过去,旋开扩大器背板螺丝。
卸下背板时,我心中充满了祈祷,即使我不信奉任何神祇。
里头有四支椭圆形的玻璃真空管直立并排,我小心翼翼地拆下其中一支。
「……怎、怎么了……老师拿那种东西要做什么?」
我向声音来源转头,只见娜奈特软趴趴地靠在仓库门边。看她戴上了眼镜,应该是醉意消了一点吧。
「抱歉,我自己动手了。我现在没时间解释,不过──」
我用布裹住真空管塞进口袋并起身,然后走到娜奈特面前,用双手按著她的肩说:
「我绝对会救回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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