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
梅菲垂下视线,彷佛要摆脱缠在肩上的湿黏空气般把头一甩,随著乌黑长发飞扬而露出来的香肩,转眼又掩于黑暗之下。接著,她背对著我走到窗边。在我眼前,恶魔的背影忽然急速缩小。黑影吐出细小气泡的同时逐渐瘪缩、变形,倒竖的黑发呈片状左右延展、分成四片,毛茸茸的狗耳向正上方抽成细丝,化为触角。
完全化为黑色柑橘凤蝶的梅菲翩然穿过窗棂飘进阳光里,就此振羽而去。
自当竭尽所能──
梅菲所说的话不知为何仍在我耳内萦绕不散。或许我只是对那一刻的到来有所预感,但这时的我实在无从想像,梅菲将在长远日后向我展现的「竭尽所能」会是什么样的情境。
†
隔天早上,刺耳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吵醒了我。
「YUKI!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啦!」
搔著头和脖子的我把身体拖到玄关开门,看见小路已换上外出服,目光灿烂地对我说:
「我找到长号了!刚刚人家打电话过来,所以我要过去一趟。」
「是喔……」
睡意尚浓的我脑里只有「现在几点」、「太阳爬好高喔」、「睡过头了」,毫无思考能力。
「……那很好啊,三个人都凑齐啦?」
「不是人喔。」
「咦?」
我惊讶得发出了痴呆的声音,小路跟著得意地说:
「不过详细情形要等我过去看看才知道,总之吹的不是人就是了!」
「等、等等,什么意思?」
「打电话来的是个叫做梅智的男人,你听说过吗?他是最近很出名的机械技师哟,我也跟他买了一台节拍器,那真的很了不起耶!」
我的睡意全被小路赶跑了。梅智?
「那我出门啰。」小路这么说著把门关上,却被我在最后一刻把手插进门缝挡下,让她一脸错愕。
「我也要去。」
「……嗯?嗯?为什么?」
「我也要去就对了啦!」
卖艺人梅智在维也纳都心稍北靠运河的住宅区设了间事务所,从我们的公寓搭马车约需十五分钟。
一开门,声音的洪流立即淹没了我和小路,两个人傻在门口。
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节拍器,左边的阶梯形台座陈列著各式各样手拿迷你乐器的小型自动人偶。到处都是类似挂钟或立钟的奇妙机器,天花板还垂吊著附有大量锁链、皮带和齿轮的装置……而且每一个都动个不停,铜舌叩响铃铛、鼓风机吹鸣管笛、棒槌敲打皮鼓,乐声填满了展示室的每个角落。
「嘻、嘻、嘻,欢迎贝多芬大师大驾光临。」
一道矮小人影从房间深处走出来。那是个裹著头巾、身穿毛背心、皮肤黝黑、年龄不详的男子,垂挂在脖子上的小型节拍器一刻不得闲地敲著最急板的节奏。
「哎呀,这不是歌德阁下吗?您也一道同行吗?别来无恙?」
小路怀疑地看了看我和梅智。
「好久不见。」
我也姑且对梅智简单寒暄,并在短暂犹豫后添上问题:
「你不是跟著亚历山大陛下回俄罗斯去了吗?」
「嗯?喔,俄罗斯。俄罗斯是吧。」梅智操著令人难受的尖锐嗓音说:「小人的确受雇为俄军的工学顾问,不过据点是设在维也纳。毕竟关在圣彼得堡搜集不了情报、物资或人才嘛。」
「你们认识啊?」小路来回看著我和梅智,不解地问。
「呃,这个,嗯……」
首次见到梅智博士已经是前年的事了。朝普鲁士启程之前,沙皇亚历山大陛下在霍夫堡宫向我引见了他。当时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一言以蔽之就是──非常可疑。
如今再见更是确定我的感觉无误。
「我们前阵子在宫殿里见过一面。歌德阁下还对小人的研究提供了几句建言呢。」
话一说完,梅智的视线就转到小路身上。
「好啦,言归正传,请两位快来看看小人的拙作吧。」
小路雀跃地尾随梅智进入事务所深处,我也抱著难以言喻的心情跟上。
穿过木门后看到的应该是一间工坊。木屑和铁屑的气味刺痛我的肺,大工作台上遭拆解的引擎裸露出内部构造,墙上吊挂著许多工具。还不用梅智介绍,小路一眼就发现工坊角落的东西并开心地跑了过去。
「就是它吧!好厉害喔,这是三合一的长号吗?」
「是的。光这一台就能同时吹奏中音、次中音、低音三种长号呢。」
梅智捻著髭须骄傲地说。
这机器的外观比我想像中单纯得多。几根铜柱从箱形底座中伸出,金属细管重重缠绕,略高于我的位置装了三支角度各异的长号,有如一尊抽象的水仙铜像。
「……这、这真的能吹长号吗?」
小路不停绕著机器打量,眼中漾著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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