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并开口:
「没有记忆不会让你觉得害怕吗?」
大口嚼个不停的小路歪头反问:
「为什么?」
「呃,就是……比如说……那个……『自己』的概念会变得很模糊……」
「那和没有记忆是两回事吧?」小路吞下嘴里的东西后耸耸肩说:「我对自己出生至今,以天才少女音乐家之姿在维也纳乐坛留下灿烂足迹的这十几年,都记得很清楚喔。」
「喔。嗯,可是那些……是伯爵他……帮你安排过的吧……」
我不敢当著她的面直说「你的过去全是假的」,于是选了一个暧昧的词。结果小路不以为意地回答:
「是人家安排的也无所谓吧,过去这种东西就只是为了未来而存在的啊。人们认同从过去走到现在的我,才会送钱过来期望早日听到我的新作;我也对从过去走到现在的自己感到骄傲,所以能满怀自信地写下新曲。过去在我心里就只有这两个意义,只是让我能放心创作的基础罢了。就算我的过去虚构不实,也不会阻碍我继续创作音乐。不管是花圃还是没人探访过的森林,里面的土壤都一样能让种子发芽开花,不是吗?」
我一时无法反应,只能叹息。
「……小路你真的很厉害耶。」
「怎、怎样啦,没事感慨什么?」
小路有些害臊地拿餐巾擦去嘴边的汤汁。
「我觉得你真的好坚强喔。我大概没办法像你那样想。」
「哼。谁教你老爱把那些无聊小事当工作一样闷著头胡思乱想。」
小路损我一句并转向旁边,脸上多了些许色彩。
「比起过去如何,对我来说以后不会长大才是个大问题呢。难怪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完全没长高。人家已经十八岁了耶!」
小路气得鼓起了脸。十八岁。我看著她稚嫩的脸庞心想。根本看不出来。她被带来这世界时应该是一八○二年,也就是路德维希在海利根施塔特写下遗书却遭某人枪杀那年,距今已有六个年头。所以小路的年纪从那一刻起──就停在十二岁──再也没有成长。嗯,她那样子的确是十足的十二岁。
「以后都得保持这个十二岁的五短身材,谁受得了啊!」
「……你会在意这种事啊?」这让我有点讶异。
「那当然啊!」
小路愤慨地挺身。
「现在的新型钢琴愈做愈大,手和手指不长一点的话根本弹不下去。」
原来如此,果然是为了音乐,令人深刻感受到她从骨子里就是个音乐家──在我这么想时,小路又羞红了脸转向一边。
「……而且,我还问过梅菲。」
「……咦?」梅菲?问了什么?
「梅菲是恶魔,所以可以随自己高兴改变外貌吧。」
「嗯,要变成狗还是乌鸦都可以。怎么了吗?」
「她说她那个样子,就是……唔唔唔,就是配合主人的喜好而塑造出来的。」
我眨了眨眼。小路双手按著胸、垂著头,连耳根子都红通通的,不知道在羞些什么。
「主人?你说我?哎哟,又不是我要梅菲变成那样的。再说那跟你不会长大有什么关系?」
「唔、唔唔,就是、那个……」
这时窗户猛然打开,一个顶上稀疏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
「乐迷俱乐部二号会员里西诺夫斯基侯爵在此!路德维卡宝贝就是不会长大才好!」
一名白髭老贵族也跟著露脸。
「乐迷俱乐部三号会员洛布柯维兹侯爵报到!路德维卡宝贝永远的十二岁就由我来守护!」
「你、你们又来了!给我滚远一点!」
小路尖声一吼,在我们脚下大啖午餐的黑猫、白猫们就朝那两名入侵者的脸扑过去。两个大叔马上就被抓出满脸红红的爪痕,拖著渐远的惨叫声从窗边消失了。这里可是三楼耶……不由得担心起来的我跑到窗边向下查看,只见两名侯爵尽管蹒跚,仍从小巷一步步地走远。
「真是打不死耶,受不了……」
同样将身子探出窗口看状况的小路喃喃说道,侯爵他们的对话也顺风传来。
「……只有我们两个,实在不太起劲耶。」
「不知道怎么搞的,直接守护路德维卡宝贝明明一直都是我们两个的工作,可是,唔唔唔……我心里就是觉得还需要再找一个。」
「阁下也这么想吗?我也有这种感觉呢。」
我将唇抿成一线,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后偷瞄小路的表情,她眼中果然也蕴含了一股沉光。她是在想已经不在的一号会员吧。
「看、看什么?」
小路用手心用力擦了眼下。
「我才没在感伤喔。」
窗户一关,那春光也只在她下眼睑留下微微一抹。猫咪们跳下窗台,再度包围装了白煮鱼的盘子,我们则是回到餐桌上继续吃午餐。运河上来去的船夫吆喝声从玻璃窗另一头远远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