龇露整排鲜红牙龈的诡异笑容掩埋了我的意识。
「不错嘛,真是美丽的友情。你想先死在我手下吗?」
波丽娜缓缓举起右手,四支指头渐渐伸展成刃形。尖端反映着远处焚烧不息的林木,散发妖异的美丽光辉。
「晓安罗,浮士德。」
在耳语和满身无力感之中,我极力凝视着她挥下的锐爪。啊啊,我就要这么死了。遭到机关枪近距离扫射和单手吊挂在剧院顶端时,我对死亡的感受都不如此刻浓烈。时间有如收汁的芡汤愈发黏稠,波丽娜的锐爪朝我的心脏慢慢落下。死了会怎么样呢?我会在图书室中醒来,发现这世界原来是场梦;还是会就此消失、归于虚无呢?
无论如何——
啊啊,我都不要。我不想就此结束。
我不想留下那么多宝贵的东西,一个人走。
虽然已无力回天,炙热的悔恨却顽固地留到最后一刻。我还不想走,因为我——
「——YUKI! 」
我听见了声音。熟悉的声音捣浑我几近液化并沉淀的意识。我原以为是错觉,是悔恨所造成的幻听,但就在这时,某道红色的影子由左方侵蚀了我的视野。有人将手绕上我的颈子,压上温暖和重量,把我的手腕扯离波丽娜的左手。
我在无限延伸的时间中目睹化为刀刃的恶魔之爪穿过蓝布和柔软肌肤,深深刺进少女的胸口。涌出的鲜血沾湿了波丽娜的手,以及我抱住少女的手臂。
热血融解了时间,少女的重量落在我身上。我不成声地叫喊,同时将她娇小的身躯护在怀中,整个背摔在地上,痛楚顿时将现实的速度和感觉拉了回来。
「……小路!」
光是喊出她的名字就快要扯碎我的喉咙。我按着她的伤口,不停涌出的鲜血濡湿了我的衣袖。她真的是小路,难以置信、不想相信,但在我怀里的确实是穿着住院袍的小路。
「你、你、你怎么、怎么会……!」
虚弱的小路试图抬起头。嘴角带着血痕,无力的眼皮只开着一条细缝;从那之间,我发现她褐色的瞳仁透露着笑意。
「……太好了。」
小路喃喃说着,话里掺着血泡。
「哪里好啊,笨蛋!为什么!」
她抬手托着我的脸颊,抹上尚未失去温暖的血,接着眼睛转向愕然伫立的波丽娜。爪尖还滴着血的恶魔正以燃着鲜红火焰的眼俯视我们。
接着,小路说出了令人全身发寒的那句话。
「死神将会诅咒你。」
战栗与绝望扭曲了我的意识。「不要!」我以枯哑的声音如此大叫。下要再说了,那是……那句话是——
是费德里奥的遗言啊。
那是费德里奥为保护佛罗瑞斯坦而舍身挡刀后,最后留下的话。
夜空的黑在这时化为血色,我感到某种猛烈的奔流逐渐缠绕住我、小路以及波丽娜。
波丽娜舔了爪上的血回答:
「既然你要与这人共享此生,那干脆也共享死亡吧。」
典狱长皮沙罗的台词加速了奔流。「不要啊!」我再次大叫,用力得几乎喊破喉咙。但从我体内汩汩流出的魔力仍未停止,就要化为现实。魔术师的渴望为〈费德里奥〉的情节赋予了实体,要将它完成;藏在我心底的危险欲望要用小路的血为这出戏写下休止符。现在我才明白至今一切的铺陈,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恐怕从小路写下那样不祥的悲剧结局开始,我和她一直都身在歌剧〈费德里奥〉之中。路德维希复苏的记忆也更着实地招来费德里奥最后的遭遇,并转刻在小路身上。三者的命运彼此交缠、重合、同化,朝这样的场面堆砌现实。波丽娜高举鲜血淋漓的手,犹如待望终幕而高响的号角,沸腾般昂扬的绝望充斥我全身各个角落。
在最后拉住我的——让险些被故事吞噬的我站定双脚的,是小路依然在我胸膛扩散的热血。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结局?
「没用的,浮士德。」
波丽娜嘲笑道:
「现在的你毫无力量,也不再有任何能让你具体化的故事,乖乖接受这个结局吧。」
恶魔的话打垮了我。我确实毫无力量,什么也创造不了、什么也捏塑不了。染血的刀刃再度挥下,要将我和小路一并贯穿,而我只能闭眼等死——
这时,我听见了歌声。
在冻结的时间中,狂风暴雨般的混声合唱在交响乐团的庄严步伐支撑下沁透了我的意识,洗去血腥。定音鼓和法国号不断捶打我的心脏和记忆,要我回想、要我呼唤而一再强烈地捶打。音乐近在咫尺,就在我胸前的口袋中鸣放。是我的智慧型手机。
〈震怒之日〉。
他在呼唤。呼唤着我,要我回应,要我将他也唤来身边。
我朦胧地感到原来那都是为了这一刻。
所以你才谁也不见,专程找上我一个吗?为了让你最后的意志拥有形体,名为「你」的故事再度于这世上化为具体的现实……
这么一来,真是——糟透了。恐怕这会是歌德至今所编、未来所撰的故事之中最糟的一个,所以力量才会令人绝望地强大。我再也压抑不了那股脉动、茌深处躁动的压力,那就像井水一样无论如何都会源源不绝地涌现,对吧?若非经过绝望和丧失,炙热得能够消融、重塑现实的殷切悲愿就不会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