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白发的医学教授将医务室门开出一条缝,走进阴暗的走廊。在他顺手带上门的前一瞬,我从门缝间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娇小身体、染血的红发和发问的耳朵。
「吐血的情形暂且安定下来了。看来,她的肠胃恶化得相当严重……」
教授表情沉痛地说:
「坦白说,状况不太乐观。我们已经注射安眠药,让她睡着了。」
「这样啊。」
我放松了肩膀。在这一刻涌上的疲劳,几乎要将我两条胳膊拽下肩窝。将小路扛下火车后,我们用搬运乐器的马车将她送来耶拿大学。其问我随侍在侧,清除可能噎呛她的积血,喂水、搓背。虽然那全都无关紧要,但我就是想做点什么来忘却高涨的泪意。
「现在只能一步步来,为她做最好的处理。明天我们会再看看状况,清理她腹部的积血。」
「谢谢你们的帮助,真的感激不尽。」
见到我低头道谢,教授摘下眼镜搔了搔头。
「款,快别这么说啊,歌德老师,太见外了吧。我们耶拿大学永远都是您的家呀。」
听他这么说,我更抬不起头了。
歌德的确为增强耶拿大学师资而招来席勒等各界菁英,贡献极大;但那都是召唤出我之前的事,我一点自觉也没有。因别人的功劳受到如此满怀敬意的欢迎,感觉五味杂陈。
当然,若是个毫无瓜葛的年轻人突然将病人送进大学医院,肯定得不到如此殷勤的治疗。这一切也得归功于歌德的人脉。
「歌德老师!」
走廊另一头有几个人随着这声呼唤匆忙跑来。带头那个手按着差点滑落的学士帽、双腿翻扬着沉重黑袍的男子就是黑格尔。脸型略长、下睑松垮的他有张实在不像三十四、五岁的老脸。
「路德维卡小姐情况怎么样?是唯心论又绝对主观又法哲学论地吗?」
黑格尔青着脸来回看着我和医学教授。虽然他的话还是一样难以理解,但看得出来他是真心为小路着急。
「好像已经安定不少。抱歉惊扰各位。」
「这样啊。」黑格尔松了口气。「听说老师送来全身是血的路德维卡小姐时,简直太包括哲学和精神现象,让我差点就扬弃了呢。」
「真的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不好意思,害你操心了。」
听到黑格尔怪异的说话方式,才让我真正感到自己回到了耶拿大学。费希特等教员听了医学教授对病情的说阴后,也都摸了摸胸口。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形下和歌德老师重逢。」
黑格尔一脸复杂的表情说。
「虽然是件喜事,但现况不允许我们额手称庆呢……」
「不好意思。这里要……举行政名典礼吧。我是收到了邀请函,但没有出席的意思,现在还厚着脸皮求你们帮忙。」
「哎哟,这里是歌德老师的学校啊!」一名教员挤出笑容说。
「就是啊,请您千万别客气。」
「我们留了一间日照最好的房间,给老师当文学教授室喔。」
「典礼就在明天,请老师务必出席!」
我承受不了他们闪亮的眼神,低头看着脚边。
「……那我……就先谢过各位的厚爱,在这里叨扰一阵子了……直到小路状况好点为止。」
「请尽管放心静养吧!」
「静养啊,或许有点困难。普鲁士军似乎已经将我们视为麻烦了呢。」
黑格尔绷起脸点了点头。
「关于这件事,就到讲堂再说吧。听说韦伯阁下也在不久前光临本校了呢。」
耶拿是个以耶拿大学为核心发展而成的学术之都,位在森林之中,地势略高,与莱比锡和艾福特这两个大都市有段不短的距离。大学医院就在校区中央,放眼望去尽是红瓦绿叶连绵的优美街景。夕阳就要没入西山,我在走廊窗边望向火红的晚霞。想到威玛就在那团朱焰之下,心里突然有种游子的乡愁。
黑格尔似乎发觉不禁驻足的我所望何方便问道:
「歌德老师,能请您认真考虑来这里定居吗?」
我茫然转向黑格尔。
「我想老师或许不适合维也纳那样极限认知、自我膨胀又过度表象的城市,而且这里离耶拿镇上或威玛都很近……」
「这……是没错。」
不知为何,黑格尔的提议让当时的我感到十分切实。是由于这图林根地区令人缅怀但不具一丝温暖的晚霞使然吗?
「这里不也很适合路德维卡小姐养病吗?这里空气清新,本校也以具有最先进的医疗设备自豪咒。」
其实不错。小路比我更应该住在这里,维也纳太吵,到处都是可能让她触及贝多芬记忆的人事物。这里环境和我的故乡很像,保证她住起来恰然自得。
故乡啊。我心里突然一寒。
我几乎忘光了与日本有关的事,连父母的名字都想不起了,沃尔夫冈·歌德的乡愁却在我胸中发胀。
空白的我——会就这么被已不在这世上的男人渐渐侵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