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和额头都贴在玻璃上,两眼扫视着一去不回的寒冬枯丘和黑压压的森林坡面。我们搭乘的火车已在一成不变的风景中奔驰了好几个小时。现在差不多到哪里了?我们离开维也纳两天,穿越布拉格、横跨捷克、进入萨克森后通过了德勒斯登城,所以应该快到莱比鍚了吧。
「在德意志不是一离开市区就都是这种景色吗?」
我隔着小路的肩头眺望窗外,殊不知她这时的话有多重要。
「嗯……是这样没错啦。」小路暧昧地嘟哝。她上路以来一直心不在焉,一句话也没说,能看见她稍微打起精神,我不觉得奇怪,反而高兴。
「其实,我也记得这附近的样子。到处都是小湖泊吧,还有小小的聚落,表示莱比锡就快到了;在那边换车以后,下一站就是威玛。我到维也纳时坐的就是这条线呢。」
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啦,我不由得深深感慨。当时弗里德不告而别,我就一个人收拾包袱、搭上了前往维也纳的火车。感觉就像上个月的事。
「嗯,我也一样是坐这班车到维也纳的。告别了波昂……」
我睁大眼睛,凝视小路低语的侧脸。她没察觉我的视线,恍惚的眼神仍在窗外飘移,双唇继续碎动。
「孤单的我只带着自己和心里燃烧的音乐,就来挑战维也纳这个大城市。既没有钱,也没有依靠。」
「小路,你在说什么?小路!」
寒意顺着我的手臂、腹侧、背脊直窜而上。小路的出生地是维也纳才对。告别波昂来到维也纳?那应该——
是路德维希的记忆。小路依然无神地说着:
「刚开始我作的曲子一直得不到认同,所以首先拚命推销自己的弹奏能力,因为维也纳没有其他人能做到那样热情激昂的即兴演奏。之后,我慢慢地——」
「小路?喂,小路,别说了,清醒一点啊!」
她完全听不见我的呼喊,褐色的眼中只有隔着玻璃飞快流逝的阴寒枯槁旷野。
「我慢慢发表钢琴曲、室内乐、协奏曲……等规模较大的乐曲,让维也纳市民也渐渐认同我的作曲能力。至今我仍无法忘怀,首度发表c大调交响曲时沭浴在掌声和喝采中的感觉。呵呵……那证明我已经成为一个谁也撼动不了的大作曲家。然后就这样,现在终于接近歌剧了。」
小路的语气彷佛发了烧一般升温。
「那可是歌剧啊。身为一名音乐家,至少要创造出一出杰出的歌剧才算站上顶点。我究竟为这一刻等了多久呢?我一直渴望赌上人生的一切,创造出能撼动众生灵魂的德意志歌剧啊。」
小路的声音突然在这时中断,火车辗过铁轨的声响将现实带回周遭。她慢慢转向我,难以言喻的不安和困惑在脸上交杂成一片迷蒙。
「……我、我……」
颤动的唇抖出细小的声音。
「我刚刚……都在说什么?」
除了抿嘴摇头,我什么也做不了,连哄骗也办不到。小路给我的感觉就像某种膜突然崩解,使内容物一发不可收拾地流泄而出,造成致命伤害——而我却哑然无语。
「我——」
小路干涸的声音揠着她的喉管。
「我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我会记得这种事?不对,这些景色、这条路线,我应该都是第一次见到啊?」
我不禁扶住小路的肩。她吓了一跳,反射性拨开我的手,并将毛毯盖过肩膀,在座椅角落缩成一团。
「没事,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不禁喊出声的我尴尬地左顾右盼。尽管这里是双人包厢,同一辆车上还是有许多一般乘客。
「不用紧张,我休息一下就好。我真的没事。」
小路抱住头缩得更小了,似乎完全没听见我的声音。绝望打碎了我的膝盖,使我跌坐在与小路对角的座位上,恍然地看着她露在毛毯外的红发随火车阵阵晃动。
从路德维希的记忆中找寻线索——开什么玩笑?
我竟然受到梅菲怂恿,和她在出发前讨论这种事,真是可耻。这样不行,她的记忆恢复得愈来愈多。没错,贝多芬若要从出生地波昂前往维也纳,搭的应该就是我们现在这条铁路,其间也亲眼看过同样的窗景。现在路德维卡正在倒行这段旅程,前往遭层层掩埋、改写的——过去。
不行,要赶快让小路下车、让她回到维也纳,别提什么歌剧公演了。
我才正想动身,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浮士德在吗?」
同时门轻轻叩响。没等我回答,门把已迳自旋动。卡尔探进头来,身后跟着两位烈士团团员。卡尔隔着我看见路的样子就揪起眉头。
「怎么啦,路德维卡?她不舒服吗?」
「呃,对呀。就是,有一点。」
我该怎么说明呢?事到如今,我该继续隐瞒小路的记忆对她的影响吗?犹豫到最后,我还是含糊带过。卡尔疑惑得眉间皱得更紧,但似乎决定不予深究。
「事情不好了,跟我过来。你们两个,顾好路德维卡。」
「是。」「是!」
不停回头看看小路的我就这么被卡尔抓着手臂扯离座椅、拖进走廊。卡尔将我带到车厢间的联结处,倚着扶手探出上身,顺着火车去向指过去,白金色发丝在剧烈逆风中狂舞